第一百二十五章 陈皇

  建陵城往南五十里,正是天坛所在位置,大陈朝历年祈天大典,都在此处举行。所谓天坛正是圆丘,方谷两坛的总称,圆丘在南,方谷在北,有坛墙两重将两坛紧紧环绕。坛墙南方北圆,正应了天圆地方之意。
  两坛中心位置,有一座祈天殿,气势恢宏,规模颇大,是大陈历代皇帝祭天后,一处可供休憩的行宫。此时的祈天殿内,正有两拨人因去留问题,争吵不休。
  “启禀圣上,逆贼在建陵城中四处放火,人心浮动,局势不稳。此刻班师回朝,怕是正中贼人奸计。臣担忧圣上安危,还望圣上三思。”
  说话之人,真是羽林军统领东方让。只见他恭敬的跪在地上,言辞急切,极力反对群英卫回城之策。
  茅永年冷哼了一声,道:“难道此处就安全了?天坛地势开阔,易攻难守,若此时贼人四面来犯,东方大人将如何守之?”
  东方让皮笑肉不笑地道:“区区通仙教逆贼,不过一帮乌合之众,茅副堂主对群英卫没有把握,可不代表我东方让对自己的羽林军没有信心。”
  “哟……既然东方大人说通仙教不过一帮乌合之众,那咱回去又怕什么?东方大人,您这不是自己打自个脸么?”丛不语阴恻恻的笑道,对东方让的言辞甚是不屑。
  大陈当今圣上陈霸先,年号太兴。在位已有二十三年,他励精图治,生活节俭,有勤勉明君之风。只见他双鬓斑白,额间横纹密布,已有老迈之相。此时端坐于祈天殿上,虽略有些疲态,双目却炯炯若神,不喜不怒,自有一副浑然天成的帝王气象。
  唯有听到丛不语言辞不敬时,双眉似动了一下,不悦之色在脸上转瞬即逝。
  即使是这么一瞬,依旧被郑麒麟捕捉到了,连忙将丛不语喝退:“丛不语,不可在圣上面前放肆……”
  东方让望了郑麒麟一眼,鄙夷说道:“丛队长不通兵法,尽说些黄口小儿之语。夜色茫茫,敌暗我明,这是其一;仓促回城,军容疲惫,这是其二;城中大乱,安危难测,这是其三。此三者,皆是行军大忌,犯其一条,必陷于死地。郑大人,丛队长不懂,难道你也不懂么?”
  这些道理,郑麒麟岂会不知。但心中更加坚信,一行人在此地过夜,才是真正的将自身置于死地。明知东方让包藏祸心,却苦于没有证据,内心焦躁不已。
  刘玄彬冷冷的望了东方让一眼,他素来不善言辞,此番被东方让抢白,却也无计可施,眼中已露出些许杀意来。
  东方让见群英卫已无人接话,更使得意,开口道:“当下之际,唯有驻守此处,方是上上之策。圣上仁德,皇天庇佑,而今又有天坛圣地福泽,我羽林军五千将士,个个愿为圣上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一帮妖魔邪祟,在圣上天威面前不过蝼蚁尔。”
  旋即又阴冷的补了一句:“倒是群英卫一意孤行,置圣上安危于不顾,不知是何道理……””高齐天嘿嘿怪笑了一声,正欲发言,却被郑麒麟伸手当下,忙往前走了两步,跪在殿中,慷慨陈词道:“老臣深受先帝之殊遇,粉身碎骨,也难报陛下之恩德。只是驻守天坛一事,老臣万万不能苟同。正如茅永年所言,天坛四面通透,无险可据,坛墙又年久失修,极易攻陷。”
  “圣人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天坛实乃兵家最忌之绝地,一旦有宵小之辈意图不轨,其后果不堪设想,还请圣上明断……”郑麒麟将头往地上重重一磕,行五体投地大礼,久久不肯起身。两朝元老,言语中满是沧桑与无奈,不由得让群英卫众人生出怜悲之感。
  东方让眉头一皱,冷笑道:“郑大人,你口中的宵小之辈是谁,不妨明言,好让圣上决断……”
  郑麒麟依旧匍匐在地,心中万般后悔,不该如此轻易的将地字堂让出,这才造成了今日万般无奈的困境。
  而造成今日困局的始作俑者,仅仅为了“制衡”二字,便甘愿让群英卫自废双目。郑麒麟不敢抬头,怕一抬头就掩藏不住内心的愤懑。
  大陈皇帝似心有所感,厉声喝道:“郑麒麟,你好大的胆子!当真觉得朕年老昏聩了么?”
  郑麒麟心中酸楚,伏在地上道:“老臣不敢!”
  “哼……好个不敢……东方让刚才言之切切,有理有据。而你!不过老生常谈,毫无见地,朕真是错看了你!”大陈皇帝将袖一拂,冷冷喝道。
  大陈皇帝望着匍匐在地的郑麒麟,脸上闪过一丝决绝之色。大内群英卫,这五个字如同心中一道芒刺,随时让自己如坐针毡。
  他永远忘不了潜藏在他身边的那无数双眼睛,永远忘不了群英卫在郑麒麟面前忠诚不二的模样,永远忘不了当初自己父王,把群英卫地字堂的一枚棋子,变成了自己最疼爱的那位妃子。
  琴妃衣柜暗格里那套橙色狴犴服,正是自己内心最大的魔障,这让他食不甘味,坐卧不安。深藏的恐惧让他决心要将它一步一步翦除干净。当得知自己的儿子,掌控了地、玄两堂时,他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哪怕他心知,大内群英卫是自己的最后的盾牌,可是忌惮、恐惧、厌恶、让他没有理智也没有力气将它高举起来。他觉得这张盾牌上生有倒刺,那些高来高去的江湖人,心中只有虚无缥缈的道义,从来就不信什么皇权。
  大陈皇帝双眼微眯,眼前跪着的人,江湖上的外号叫“春秋扛鼎”,嫉妒让他执着地认为,任何与“鼎”有关的字,都是对他皇位的一种觊觎。
  “鼎”,只能由自己来问,自己来扛。
  “东方让!”大陈皇帝令道。
  “臣在……”
  “着人持朕手谕,急调宋中流五万城防军来此处接朕,朕没看到他的人,哪里都不去……”
  东方让长吁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轻松之色,欣然领命。
  郑麒麟依旧长跪不起,事情到了此等田地,已无回转的可能。他只能天真的相信,自己最后的一厢情愿,能让他回心转意,收回成命。
  可惜,留给他的是一道冷得似要凝起冰一般的背影。
  “郑大人……”皇帝已回寝宫,刘玄彬与茅永年从左右将他搀扶起,郑麒麟抬起头来,双目空洞无物。刘玄彬从未见过他如此,不禁担忧道:“圣上……”
  郑麒麟听到“圣上”二字,恢复了些精神来,将刘玄彬、茅永年、高齐天、丛不语四人望了一圈,命道:“速速整备天字堂所有人马,守卫圣上寝宫,一只苍蝇都不得放进去。”
  高齐天皱了皱眉,疑惑道:“可是大人……咱们如此行事,必会让圣上猜忌,不如着人暗中保护,更为妥当些……”
  丛不语亦附和道:“是啊大人,圣上已对我群英卫不甚信任,此举确有挟持天子之嫌,若是传了出去,我群英卫……”
  郑麒麟喟然道:“家贫知孝子,国乱识忠臣……此非常时期,我已顾不得那么多了,过了今夜,若老夫还能活着再言其他……若死了……我又何惧他人如何说我……”
  郑麒麟已表死志,余下四人心中悲愤莫名,沉吟不语。郑麒麟望了丛不语一眼,脸如严霜,令道:“丛不语,速提东方让之人头来见我……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丛不语拱手领命,言语中未有半分迟疑,身形一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