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终歌

  莫诚见状,心中已寻得破杖之法,又怜其老态,口中道:“老头,快把你眼泪擦擦,我不占你便宜就是……”
  双眼实在麻痒难当,闻得他言,章果老举袖一拂,将泪水擦净,顿感清明。可心中耻辱莫名,自己乃是堂堂通仙教八仙,此番竟要被这后生容让。旋即又想:“若不是自己老迈,落下这么一个病根,又岂会如此……”遂仰天长叹了一口气,道:“多谢……”
  “尊老爱幼,美德也……”莫诚嘴上虽如此般说,出手却迅猛狠辣,斜斜刺出一剑,先抢得攻势,章果老横杖格挡,岂知莫诚剑路中途一变,剑尖由下转上,如鸿雁抬头,猛地向章果老下颚刺去。章果老经验何等老辣,将杖一举齐肩,“叮”的一声,将来剑弹开了去。
  “中计了!”莫诚心中大喜,此般抢攻,为的就是将剑递到他面门左右,霎时气息激荡,使出“离剑”来,且借着朝阳斜挂,晨光旭旭之天时,剑光如虹,闪闪耀眼。一时白的、红的、黄的三色强光射晃得章果老昏眼迷糊,站立不稳。
  既已如此,莫诚有心使坏,霎时又使出“巽剑”来,剑身飞转,卷起强风,直袭他面门。章果老虽将来剑一一挡下,但此番强光灼眼,重风拂面,一双老眼哪还承受的住,登时奇痒难当,昏花不已,泪水流了满脸都是。
  人眼乃全身最敏感之物,突遭奇袭,章果老不自觉的伸手欲擦,顿时左边破绽大露,莫诚此刻只消将剑一刺下,便可插入他心窝里。莫诚本也是作此打算,可临了却怎的也下不去手,心道:“使这般手段欺辱一老头,又算什么英雄好汉!就算胜了,于心何安?”
  继而将剑一收,后退了一步,就此罢手。章果老举手擦泪时已然觉得不妥,可为时已晚,暗自悔道:“老朽命休矣……”死难关头,却觉眼前一空,莫诚已让开身去。竟没想到,他肯白白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弃掉。章果老虽知其是有意为之,但仍迷惑不解,斜眼疑惑道:“后生,你这是作甚!”
  “没什么,图个心安罢了……”莫诚持剑而立,云淡风轻地道。
  “哼……老朽虽残而无用,却不许要人怜!”章果老接连被这后生放过,由先前悲愤转而傲然,心中杀意反而更甚了几分,双手紧掐着手中“扶桑根”,双目似要喷出火来。
  “既能胜你一次,我便能胜你第二次!”莫诚将长剑轻弹,形虽散漫,语态却有凌人之势,傲然不羁。
  章果老嘴角微搐,怒极反笑:“哼哼……好个后生,老朽年轻时也没你这般狂!”话音刚落,突然将手中铁杖掷出,旋即双掌齐出,朝莫诚胸前拍来。
  这招“小桥流水”乃是他从“枯藤老树杖法”中沿袭并加以自创得来。章果老一生中只使过两次,头一次用来,便击杀了赤霞境强敌,可堪撒手锏。此招名称虽诗意淡雅,却是他最是凶狠凌厉。只见这掷出的飞杖,疾疾稳稳,如横跨二人之间的铁桥一般。杖下双掌忽快忽慢,忽左忽右,从杖下穿过,如流水激石,溅开的水花教人摸不清来势,掌力四溢,避无可避。
  这杖已凝聚了章果老毕生功力,刚猛雄浑,威势凌厉,即便莫诚能侥幸拦下,但这杖下变幻无常的流水之掌,却怎么也避不开去了。这第二次,却用在了莫诚身上,足见对其之欣赏与忌惮。
  可谁能料到,莫诚此刻已是“天地为樽”的酒狂之态,心中可纳百川,又岂会容不下这根杖来。旋即心中默念起酒狂意心诀:“人以刚猛巧诈来,我以缓柔浑含容之。”似积蓄包容着无穷无尽的劲力。
  只见他神情湛然,随即心随意转,左脚仅往外挪开一小步,右膝略曲,迈出一弓步。兀自将剑尖微微向下一点,杖触剑身,竟未发出任何响声,反而贴着剑背,如滚轮般飞速旋转起来。莫诚轻轻将击鼓剑向上斜提,那铁杖受力牵引,方向一变,疾疾往空中飞去。
  招式发出,已如覆水,岂能收回。章果老顿时惊惧不已,没想到这后生竟如此轻描淡写般将自己绝招化了个干净。他的双掌虽流水无形,叫人难以琢磨,可“小桥流水”中的防御之桥都被卸走了,自己一双肉掌毫无防备地暴露在莫诚铁剑之下,只消他轻轻一斩,这手还如何能保全?这一过招,已然是输得十分彻底了……
  章果老抬头,望了一眼空中那根陪伴了自己大半生的铁杖,神情淡然,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莫诚亦不托大,不偏不倚,挥剑一削,将他双腕手筋挑断。旋即剑身转下,又刺出两剑,将他双腿脚筋齐齐削断,章果老再难防备,双腿一软,瘫软着双手,盘腿而坐,脸上却平静如水,波澜不惊。
  莫诚伸手将下坠的铁杖稳稳接下,低头见章果老淡然无惧,稳凝如山,虽然落败,却依旧岳峙渊渟,有一派宗匠之风。登时肃然起敬,轻轻把这“扶桑根”平放在他的大腿之上。
  章果老翻起手腕,轻轻的用手肘触了触腿上铁杖,眼中满是爱惜之色。腕处伤口已是鲜血四溢,顺着手肘流到了杖上,沿着杖身涓涓往下滴着血,章果老感念其行,抬头望着莫诚,点了点头道:“后生,谢了……”
  莫诚朝他弯腰作了揖:“老先生,承让……”此言并非恭谦托词,章果老最后一招,实乃惊艳卓绝,若不是方才凭着酒狂意,心境澄清,抱元守一,激发出莫诚潜力来,否则定吃消不住。
  章果老四肢血流不止,加之年事已高,脸色已是惨白。昂首四顾,见此处枫林如火,清幽僻静,却也是个极好的魂归之地。蓦然头顶上传来一声鹰啸,那只一路阴魂不散的海东青飞降落在他肩上,神态亲昵。章果老却艰难的抬起手,将它挥开,嘴中叹道:“回去吧,用不着你了……”
  转而又看向莫诚,笑着问道:“后生,这般可告诉老朽你的名字了吧。”
  莫诚拱手一礼,朗声道:“大内群英卫,莫诚!”
  “唉……通仙教的步子还是迈大了些,群英卫有子如此,此番仓促起事,怕是难成也……”章果老喟然长叹,神情萧索,摇头不止。又见莫诚腰间绑着一只的酒葫芦,模样丑旧,瓶身斑驳,似与自己一般,遂起了同病相怜之意,大感亲近,不禁问道:“莫小子,这里头装的是什么酒?”
  “千年死人醴……”
  “死人醴……哈哈……死人醴……这名字好,人死了,便什么都干净了。”
  “老先生要喝么?”
  章果老眼中顿时精光乍现,旋即又黯淡了下去,颓然道:“不了,不了……”只见他继续低头抚杖,肘击街拍,纵声高歌道:“到头终老朽,抚杖还休,叹华发生早,病残不堪酒,碧血红叶,无力醉秋风;日盈昃,月满亏,天地无完体,长生皆妄念,老来何须求……何须求……求……”
  待唱完最后一字,曲终人亦终,章果老语声歇甫,神色安详,慢慢闭上了双眼……
  莫诚听他曲调凄婉哀鸣,词意悲悯苍茫,显然是个饱经风霜的老者,弥留之际,看破了天道伦常的伤怀之作,教人听了无不怆然予怀,感慨今昔。
  “通仙教妄想通仙长生,没想到章果老最终却看得破了……”莫诚感怀其伤,一敬他烈士暮年,壮心犹在;再敬他武艺卓绝,老当益壮;更敬他迷途知返,终有所悟。便诚心诚意,对着他的尸身拜手稽首,继而顿首再拜,来回三次,至敬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