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酒狂

  莫诚大惊失色,寻思:“这竹身越细,越不受力,一拳将其折断,已然不易。前辈这一拳似顶了我无数拳,一拳打来,四面八方都是力道。更匪夷所思的是,拳风竟如利刃,削口这般整齐,这又是何道理?”
  千秋宴负手前来,傲然道:“这便是吾‘酒狂’意。同样的拳法,意境不同,其威力自有不同。”
  此等神乎其技,莫诚顿感心悦诚服,恭谦道:“敢问前辈,何为意?”
  “意乃心迹也,意随心动,心意相通。”见莫诚疑惑不解,千秋宴继续道:“招是死的,人是活的,人有喜怒哀乐,你高兴时打出的拳和悲伤时打出的拳,其意就不同。兵法云‘骄兵必败,哀兵必胜。’何故?意之不同也……”
  如此一说,莫诚略有所悟,遂又问道:“前辈的‘酒狂意’,又有和不同?”
  千秋宴笑道:“你自饮酒,定知‘酒酣耳热后,意气素霓生’的道理。酒可积意,若攒到酒狂意,将此意释放,其威力不可小觑。”
  千秋宴顿了一顿,继续道:“饮酒有三意,其一曰酒奴意,此意最差,酒奴者,托兴于酒,终日酣醉,于世沉浮,飘飘乎而不知所以。”莫诚暗道:“因酒成奴,蒙昧无知,自然不是什么好意了。”
  只听千秋宴又道:“其二曰酒徒意,酒徒者,引酒乐忧,借酒遁逃,与世不合,忘俗虑于形骸之外。终究不过一逃兵耳,因惧现世而无勇,此意也没什么好说的。”
  莫诚点头称是,颇为认同。千秋宴倨傲道:“其三便是酒狂意,酒狂者,酒醉佯狂,形醉意醒,因道之不行,泄积郁而无所禁忌也。前面两意,均要以酒激之,唯独我酒狂,俾睨江湖,以这天下当壶,以这积郁之气当酒,潇洒狂狷,一扫胸中不平事。”
  “好个天下当壶,狂气当酒,前辈……我想学这‘酒狂’。”莫诚心中万般敬佩,俯身拜倒在地,诚心求教。
  千秋宴伸手将他扶起,慨然道:“当年阮步兵曾创一曲《酒狂》,我这武意也是借此曲激发得灵感。心中越是不平,其意越深,威力越大。武意与武技不同,无招无式,全靠领悟,学得几成,且得看你了……”
  只听他道:“我且将这‘酒狂’之意具象化,小子可看好了。”莫诚深知此理,遂目不转睛的看向千秋宴,见他双手环抱于肚前,似捧着一大酒坛般,甚是吃力,右脚朝前一踏,“嘭”的一声,引得身后竹枝摇晃不已,竹叶纷飞。莫诚自忖:“这是使了千斤坠的功夫。”
  再看千秋宴将右脚挪开,泥泞的土层上竟连一个脚印都没有。莫诚顿时会意,惊叹道:“这是举重若轻!将力泄于身后……其意似将天地之压,卸除己身,好生灵巧。”
  听得莫诚道出此意玄机,千秋宴赞道:“好小子,你领会得快,此意名曰‘天地为樽’,你再瞧好……”忽见千秋宴纵身一跃,没身与竹林之中,在细如拇指般的竹枝中兔起鹘落,窜高伏低,来去自如,若不看他模样,观其身形竟如谪仙一般,大袖鼓风,姿势甚妙。
  那竹枝只是微微颤动,并未高高弹起,似是借力,又极为不像,莫诚百思不得其解,待凝神细看去,见千秋宴每次落竹时,双脚轮番踏步,状若醉酒一般,忽忽悠悠,毫无章法。
  “是了,这般都是障眼法,力出诸己,而非借力反弹,虚虚实实,诓敌于伪。”莫诚心下明亮,抚掌了然。
  待这“醉舞飞仙”演示完毕后,千秋宴又将其余“对酒相忘”“嗜后形骸”“醺醺千古”“低低吐酒”“饮酒疏狂”几意使将了出来。
  莫诚一一用心铭记。只道这“酒狂七意”博大精深,时而神光离合,乍阴乍阳,时而澄虑守一,抱元静笃,时而又若凤狂龙躁,天马行空。变化之精微,直教莫诚叹为观止。
  千秋宴又将这七意要旨,详加阐释了一遍,原先有不懂的地方,似也悟了个一二成。
  到了夜晚,千秋宴又将莫诚置于一酒池中,令道:“只许养活一团酒意,不许偷喝半点。”
  初时这酒香着实沁人,勾得莫诚神志恍惚,几次差点忍不住欲大喝起来。千秋宴这些日子却摸透了莫诚的心性,特地嘱咐千暮雪在一旁监督。碍于颜面,逼得莫诚只能咬牙坚忍,胸中酒意似也活络了起来。
  朝暾东升,千秋宴便又带着莫诚前往领悟“酒狂”之意。武意与武技不同,是虚而无实,形而上之物,千秋宴几番演示,只是将“意”化于“形”之中,细微之处,还需莫诚自身好好体察。
  “会意”仅仅只是第一步,到了后面的“融意”和“形意”,全凭个人天资与悟性,千秋宴也无法教他什么了。
  余后几日,莫诚自在竹林中苦悟,每晚又浸入酒池,以养酒意。再与千秋宴赤手相搏,却也不似之前那般狼狈。千秋宴手中之物,也渐渐由狗尾草换成了竹枝,再由竹枝换做了长棍。三个月后,由夏转秋,日渐生凉,莫诚已无惧千秋宴手中长棍,渐渐可与之久斗。
  莫诚性子本就骄傲狂狷,此套武意最适合他不过。千秋宴亦没想到莫诚领悟力竟如此之强,“酒狂七意”虽还显生疏,却也能举一反三,略能贯通了。莫诚借着酒意,境界亦突破到了黄海境三重,内心极是欢喜。
  这日,千秋宴却未让莫诚再练,邀他来饮酒。莫诚见其仪容整洁,神色俨然,似与往日不同。屋中案上已将他衣物叠得整整齐齐,他本是聪慧之人,在此逍遥居耽搁了百日,酒狂七意也全数掌握,知千秋宴已有了逐客之意。
  千秋宴亦是无言,默然与之对饮。千暮雪感伤时景,轻声哼起小曲来:“东流不返也那流何长,红颜白发也那催何忙,好怀情对酒也愁相忘,题诗自叹也成疏狂。浩歌抚景悲斜阳,量宽沦海盛汪洋。怡情风月无时常,糟堤筑就也那流琼浆……”
  曲终酒罢,自是人散时。莫诚捧起酒葫芦,手感颇重,知已灌满。微微一笑,提起长剑,见千暮雪款款走来,已将他行囊打包好。待他伸手接过,千暮雪扑闪着大眼睛问道:“莫哥哥,你会来看我和爹爹么?”
  “会的,阿雪做的金枕肉,我是怎么都吃不腻的……”莫诚红着眼眶,深深望了千秋宴一眼,见他端着酒碗,无悲无喜,恍若入定。莫诚旋即跪了下来,朝他磕了三个头,一言不发,静静去了。
  千暮雪倚门顾盼,见那寂寥的背影渐渐远去,良久才道:“阿爹,莫哥哥一定要走么,您为何不留他?”
  千秋宴凄然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张泛黄的纸来,小心翼翼的翻开,纸上写着:“日落草头,大有可为”八字,笔力苍劲,臻于至境。
  千暮雪道:“阿爹,葱蒜伯伯算得是莫哥哥么?”千秋宴笑着摇了摇头,喃喃笑道:“我曾问他信不信命,你猜他怎么答的?”
  千暮雪见他自言自语,似与自己说,可眼睛却看向窗外,只听千秋宴放声大笑,过了良久,又道:“老头,你徒孙说,命……干他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