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执意
莫小奴也不说话，装作看不见她，只管自己歪在软榻上，慢吞吞地绣着一只小小的虎头帽。
金嬷嬷跪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自己抬起了头：“芸姑娘。”
莫小奴手上不停，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嬷嬷若是累了，就进来坐一坐吧。桌上有茶。——您放心，我这里的东西，都没毒。”
“但奴婢是会给您下毒的。”金嬷嬷漠然地道。
莫小奴点头“嗯”了一声，许久没有答话。
金嬷嬷果然自己走到桌旁倒了一碗茶喝了，之后又倒一碗，给莫小奴端了过来：“姑娘绣了一早晨了，喝口水歇歇吧。”
莫小奴顺手接过来，看也不看一饮而尽，将空茶碗放了回去：“嬷嬷来帮我看一看，这勾边的云纹用金色好，还是用紫色好？我觉得金色不太显，紫色又怕太突兀，怎么想都觉得不好看。”
金嬷嬷站在旁边，沉默地看了许久。
莫小奴仰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脸上微微有些红：“嬷嬷别笑话我啊。我娘去得早，没人教我，因此我的绣工实在寻常。本来充仪娘娘说是可以帮我做的，但是我想，孩子用的东西，还是当娘的自己亲手准备来得放心些，您说是不是？”
“这个孩子，你非要生下来不可？”金嬷嬷看着她，冷冷地问。
莫小奴笑了：“嬷嬷，我的孩子已经快八个月了。您知道八个月的孩子打下来是什么样吗？——他可以会哭，会笑，会喝奶，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平安养大，像足月生的孩子一样会走，会跑，会说话……”
金嬷嬷打了个寒颤。
莫小奴低下头去，选了姜黄色的丝线，继续绣那道勾边的云纹：“你可千万别再说我的孩子会遭天谴……这话有没有根据暂且不论，我只问你，金嬷嬷，你以为你自己可以代表‘天’吗？如今天谴还没来呢，你凭什么抢在老天前头对我和我的孩子下手？”
金嬷嬷默然良久，终于问道：“你是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
莫小奴不慌不忙，悠悠地道：“这事我说了不算，要看天。老天让我有了这个孩子，又让他在我肚子里平平安安地长到了这么大，所以我想老天大约是能容得下他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你真不怕？”金嬷嬷压低了声音，嗓子里低吼道：“你就不怕生个怪物出来？”
莫小奴抬起头来，脸色一沉：“那也得等生下来再说！如今你无凭无据，只靠猜测就定了我的罪，一碗毒汤饼送我上路——万一今后证实了我不是昭德皇帝的女儿，你拿什么赔我和我孩子的命？”
“我……”金嬷嬷欲言又止。
莫小奴看着她，冷笑道：“你上吊倒是挺利索，还要惊动得整个太医院的人去救你，你是不是觉得你陪我死，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你觉得你是在为阿珵好？我明白告诉你，你不是在杀我，你是在杀他！”
金嬷嬷的脸色渐渐有些发白，神情却还倔强：“长痛不如短痛。如今你死了，还有天下大事牵着他、六宫嫔妃宽慰着他，他很快就会缓过来的。人死事销，总强似余生都在受这件事的折磨！”
“你又知道了？”莫小奴将手中虎头帽一扔，沉下脸来：“你如何知道他很快会缓过来？我陪他十八年都不敢说懂他，你倒是看得明白！”
金嬷嬷低头不语。
莫小奴扶着桌角慢慢地站了起来，冷笑道：“我说这么多，你还是觉得我在无理取闹，只有你自己是对的？金嬷嬷，难怪宫里皇后太妃都想替你来找我算账，原来你的本事大得很，不但皇子的生死由你做主，就连皇帝的生死也由你做主了！”
金嬷嬷一惊，忙又跪了下来：“奴婢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莫小奴冷笑着，“处处以长辈自居、擅自替他人决定生死、全无悔改之心！你是不是被人捧得久了，就忘了你自己是个奴才了？我倒还不妨告诉你，别说今日是你金嬷嬷，就算是阿珵的亲娘活过来逼我打掉孩子，我照样一口唾沫啐她脸上！”
金嬷嬷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迟疑着不敢说话。
莫小奴也没打算听她说什么。
昨天在昭阳宫冻了一天之后，她心里就想得差不多了，晚上回来沉沉地睡一觉，醒来便是宛若重生。
多余的事情她不想了。如今她只知道，她自己苦苦熬出来的一条命，可轮不到旁人来指手画脚！
在楼上坐得久了，又跟金嬷嬷说了那么一会子话，莫小奴觉得心里有些发闷，便自己找来斗篷披上，要出门。
金嬷嬷见状忙站了起来，急道：“昨夜霜重，这会儿背阴处只怕路还滑……”
莫小奴站定，回过头来。
金嬷嬷迟疑着，低声把话说完：“……你最好午后再出去。”
莫小奴想了一想，解下斗篷搭在了屏风上：“那，你陪我说话解闷？”
金嬷嬷叹口气，答应了。
于是莫小奴重新坐了下来，看着她：“那你说吧！”
金嬷嬷侧身坐在小杌子上，垂首道：“姑娘心里恼我，我知道。可是……您自己是否想过，若是将来事情遮不住了，皇上又该如何面对天下人？”
莫小奴立刻接道：“我和阿珵不怕面对天下人！之所以如今这样遮遮掩掩，是因为程氏善妒、老贼阴狠，万不得已才如此委曲求全，却不是因为我们的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可是，”金嬷嬷急道，“若你真是先帝的女儿呢？有悖伦常，也不怕人知道？”
莫小奴一滞。
金嬷嬷立刻接道：“你可以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可是皇上不能不在乎！他是天下之主，万千子民都在仰望着他，他的一言一行都有史官记录在册传诸后世！你怎能让天下人议论他狂悖无德，连自己的……”
“你证实了吗？”莫小奴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金嬷嬷摇头道：“等到证实就晚了！一旦这件事被人注意到，即便只是一个不着边际的猜测，传到民间也会被无限演绎细化，编出许多污秽不堪的故事来，何况是你们这样……姑娘，这件事根本不能叫人去查，否则后患无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