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昭阳
大红的帐子被赤金的帘钩挂了起来,露出里面鸳鸯戏水的大迎枕和整整齐齐地铺在床上的、撒满桂圆莲子的大红的百子被。
窗前的高脚烛台上,一对龙凤花烛烧得正好。
花烛下面坐着的女子头戴凤冠、红袍肃然,手中却端端正正地执了一支狼毫笔,在抄书。
小婢苗儿捧了茶水从外面进来,见状便红了眼圈:“皇后娘娘,您就歇了吧!皇上不过是做做样子,不会忍心真罚您的!实在不行,奴婢们可以帮您抄……”
程暄妍优雅地抬手将狼毫笔放在了砚台上,回头向那小婢淡然一笑:“皇上让我写,我就写。这是圣旨,我岂能作弊敷衍他?”
苗儿为难地在原地站了许久,又小心地道:“那您至少可以先把凤袍和凤冠换下来——这样多重啊!”
“我不。”程暄妍抬头看着那对红烛,凤眼微微眯起,神色庄重:“我要记住这一夜。我,大周皇后程暄妍,于大婚之夜在龙凤花烛下亲手抄写过二十遍宫训。从今以后,这宫训之中的字字句句,都要记在我的心里。”
苗儿见她神情肃穆,只得恭敬俯首称“是”。
程暄妍接过她手中的茶盏,又问:“皇上今在何处?”
苗儿迟疑着,欲言又止。
程暄妍“咚”地将手中茶碗放在了案上:“怎么,不能说?”
苗儿脸色一白,“噗通”跪了下来:“娘娘,皇上他……他仍旧去了吴美人那里!说是因为吴美人今日罚跪伤了膝盖,他去探望,这都一个多时辰了还没回来,多半就是歇在那里了!”
程暄妍脸色一沉。
苗儿抬起头来,神色颇有些不平:“素日我看那吴巧儿服侍娘娘还算勤谨,只当她是个好人,谁知她竟是要踩着娘娘往上爬的!昨日娘娘尚未进宫,她就已经抢了头筹;今夜是娘娘的洞房花烛,她又来抢!这不是明摆着要打娘娘的脸吗?”
程暄妍皱了皱眉,漠然道:“不许说这样的话。我是皇后,她是嫔妃,她踩不着我,也不该像奴婢一样服侍我。如今她虽独占春色,却也不过是一时的高低,没什么可妒忌的。你不可胡言乱语,倒显得我容不下她似的。”
苗儿忙低头答应着,只是眉眼间仍有些忿忿。
程暄妍依旧看向红烛,沉沉地叹道:“何况,她抢到的实在也算不上什么‘头筹’。昔日谦王府中那个得了定亲尖刀的女子,现如今只怕还活着呢!”
苗儿一惊:“老爷不是说已经把她……”
程暄妍冷笑了一声:“依着父亲的性子,他若是真杀了那个女人,就该大大方方地把尸首送到皇上跟前去。可是这一次他没那么做,所以我猜那个女人还活着,只是藏得很好,父亲没能找到她而已。”
苗儿忽然站了起来,急问:“那,她会不会就藏在宫里?!”
“不好说。”程暄妍笑得有些阴冷,“一个小小婢女,竟能被许以正妻身份,可见她不简单!”
说罢这一句,她下意识地向自己的妆匣看了一眼,脸色愈发难看。
那匣子里也放着一柄尖刀,却是大婚之前命银作局赶制的。原先的那一把,林珵只说是找不到了。
怎么可能找不到?他定是自己私藏了,甚至极可能又偷偷给了那个贱婢!
程暄妍的牙根咬得生疼。
苗儿见她生气,不敢多言,忙缩缩肩膀垂下了头。
程暄妍忽然又问:“此刻各宫里都安静吗?有没有哪里传出动静来?”
苗儿慌忙摇头:“没有,都歇下了!”
“奇怪。”程暄妍皱了皱眉头,坐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拿起了笔:“过来磨墨。”
苗儿忙答应着,走过来捏起了墨锭,之后又顿了顿,急问:“娘娘,万一……那是皇上自己要吃的呢?”
“不可能。”程暄妍冷笑,“他不喜欢吃熏肉。而且,自己的东西,他不会那么上心!”
“那……”苗儿想了一想,忽然又笑了:“今晚没动静也不要紧,以后总会知道的。就算她宁死也不肯暴露,死了之后总是要埋的吧?”
“不错。”程暄妍冷冷一笑,“无声无息地埋了也可以,我不在意。希望那位姐妹最后这几日过得舒心,不要辜负了我那么好的药。”
“一定不会辜负的,”苗儿抿嘴一笑,“摧心断肠、凝血折骨,这可是寻常人几辈子都不会有的绝妙体验!”
程暄妍提笔在砚台之中蘸了蘸,面上神色已恢复了端严:“别贫嘴了,磨墨吧!”
房檐上,一道身影斜掠而下,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吴美人居住的储秀宫偏殿里,寂静得仿佛空无一人。
那黑影闪身进去,亦是如入无人之境。
人都在地上倒着呢,一个比一个睡得死。
“查清楚了?”有人从屏后快步走了出来,正是当朝皇帝林珵。
那黑影自然便是管越。他躬身行礼,神色凛然:“查清了。确实是皇后所为,用的是‘摧心断肠、凝血折骨’的剧毒,十分阴狠!”
林珵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不愧是程老贼的女儿!”
管越黯然道:“这一次确实是咱们疏忽。若非……”
林珵狠狠地攥了攥拳,咬牙:“进宫第一日,她便生出这么多事来!——你一会儿再去看一看小奴,问问她有没有什么不适。”
管越低声答应着,又迟疑道:“小奴姑娘不太愿意见我,说是宫里的眼睛太多,还是加倍谨慎的好。”
林珵在桌前坐了下来,苦笑:“她哪里是不愿意见你?她是在跟我赌气!从前的事……确实是我有错,她多心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如今……罢了,过几日我亲自去向她解释。”
管越忙答应着,又问:“皇上是此刻回福宁殿,还是再等一等?”
林珵回头向屏后看了一眼,冷笑道:“朕不走。明早直接从这儿起身,你叫他们把朝服送到这儿来!”
管越有些担忧:“万一吴美人把实情说出去……”
“她舍不得。”林珵嘲讽地笑了笑,给自己斟了杯茶:“她想要的太多了,相应的顾虑就会更多。”
屏后纱帐之中的女子睡得沉沉,全无半点儿声息。
夜色已深,廊下灯影幢幢,在秋风中竟显得有些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