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说谎
过了两三日，宫里派来教导规矩的嬷嬷到了，正是大选当日出来给楼四小姐送药的那一个。
御书房的主事嬷嬷，身份非比寻常。叫这样一个人来教导嫔妃规矩，分明便是大材小用了。
可是金嬷嬷没有半点儿不情愿的样子。不论是对楼四小姐还是对莫小奴这样的婢女，她都是一样客客气气的，一言一行天然便带着端庄娴雅的贵气。
可惜楼四小姐是个懒散的，学得极不认真，每次都要杉儿在旁提点，才能勉强记住。
倒是莫小奴学得十分快。
并不是她格外聪明，而是因为从前每隔两三年就会有宫中放出的嬷嬷到谦王府来做事。她自幼耳濡目染，那些规矩她虽未必肯照做，却都是记在心里的。
如此几次之后，金嬷嬷便注意到了她。
第一天下午，莫小奴便发现金嬷嬷的目光时时落在她的身上。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她不敢再表现得出众，在后面的练习中便故意显得笨拙了些，将自己藏在了柳儿杨儿几人的后面。
可是没用，金嬷嬷的目光仍然时常有意无意地向她这边瞟。
莫小奴有点害怕了。
直到晚间，婢女们的训练结束了，金嬷嬷还要单独教楼四小姐在房里的规矩，莫小奴便同柳儿她们一起行礼告退。
金嬷嬷却叫住了她：“你在这儿伺候着吧。”
“不好吧……”莫小奴有些迟疑。
金嬷嬷看着她，笑了：“我把那几个孩子撵下去，是因为她们是姑娘家，有些话不方便被她们听见。你是嫁过人的，还怕什么？”
莫小奴的脸立刻就红了。
不是害羞，而是一股莫名的怒火冲了上来。
——怎么着，你教别的女人陪我男人睡，还要我在旁边听着不成？
什么“房里的事”，说到底不就是被窝里的那点事吗？那事儿还要什么规矩，哪里有那么多的规矩！
莫小奴越想越气。
楼四小姐见势不对，忙过来笑道：“芸娘也累了，嬷嬷叫她下去吧，我来服侍您就是了。”
金嬷嬷皱了皱眉：“你这丫头……”
莫小奴深吸一口气，冷着脸道：“我是寡妇，有些话我比小姑娘们更不方便听见，请嬷嬷恕罪！”
说罢，她也不等金嬷嬷答话，草草行过礼就自己转身走了。
金嬷嬷一直看着她走远了，才转过身来问楼四小姐：“这个丫头，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楼四小姐一惊，忙道：“是从小跟着我的。她是被我宠坏了，守寡以后大概又受了些委屈，所以脾气有些不好，但心地还是不错的。”
金嬷嬷点了点头，仍然没有放弃这个话题：“她是府上的家生子还是外头买来的？几岁进府的？可知道她父母是什么人？”
楼四小姐摇头笑道：“那么久远的事，还真记不清了。大约是七八岁上，在街上随便买来的吧？我记得那几年年景不好，街上常有人插草标卖孩子的。”
“原来这样，”金嬷嬷叹了口气，“倒也是个可怜人。”
……
莫小奴以为凭金嬷嬷的雅量，应该不会跟她计较一时失礼的事。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楼四小姐还没起床，金嬷嬷就在廊下截住了她：“芸娘，你来同我说说话吧！”
莫小奴只得答应着，心惊胆战地跟着她到了一处避人的夹道里。
金嬷嬷示意她坐，脸上的神色倒依旧和蔼：“芸娘，我听楼小姐的意思，将来进宫是要带着你去的。可是宫里规矩大，容不得来历不明的孩子。你可曾想过，腹中这孩子生下来以后要托付给谁？”
莫小奴脸色大变：“宫里……不允许有孩子吗？”
金嬷嬷不急不缓地道：“宫里若有小孩子，那必定是皇上的后妃生下的龙子龙孙。奴婢的孩子是不能带进宫去的，就连乳母的孩子也是养在宫外，千百年来从无破例。”
“那……”莫小奴讷讷良久，终于失落地道：“那我就不能跟着小姐进宫了。”
金嬷嬷点了点头，又叹道：“其实对你这样身份的人来说，活在民间多有不易，进宫倒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若舍得下这个孩子——”
没等她说完，莫小奴已抢道：“我舍不下！我的孩子，托付给谁都不放心！”
“那就真没法子了，”金嬷嬷惋惜地道，“我看你家小姐也很舍不得你，毕竟是自幼相伴的情分。——对了，你跟着楼小姐几年了？”
这些话原是事先同楼四小姐对过的，因此莫小奴不慌不忙地道：“有快十年了吧？当时小姐从街上把我买了来，一转眼我们都长这么大了。”
金嬷嬷摇摇头，探究地看着她：“这么说，你如今也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年纪，正该是最得力的时候，楼小姐怎么就舍得早早把你嫁出去了？历来大户人家服侍小姐的丫头，都是要等小姐出阁的时候带出去的，断没有抢在小姐前头出嫁的道理，更从未听说有守了寡又回来服侍小姐的。”
莫小奴想了许久，始终答不上这句话。
金嬷嬷看看她的脸色，适时地又追问了一句：“莫非你的婚事，竟不是府中夫人小姐做主，而是另有亲长为你安排？你娘家还有什么人在世？夫家呢？”
几句话工夫，莫小奴的心里已经转过了几十个念头。
显然金嬷嬷已经在怀疑她了。像这种成了精的老嬷嬷，最难糊弄。这个时候她必须想出一个无懈可击的谎话来——
可是但凡谎话，就没有无懈可击的。不管她把谎话编得多圆，只要有人想查，就一定能查出破绽。
如果金嬷嬷是向着林珵的还好，万一她也是程相那边的人，她不是自投罗网吗？
思来想去，眼下最要紧的并不是把谎话编得圆一点，而是让金嬷嬷放过这个疑点，不要追查。
莫小奴思忖许久，终于对着金嬷嬷跪了下来：“请嬷嬷恕罪，芸娘说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