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隔屏

  管叔在外面没有进来,这屋子里可没有第三个人。
  是他。
  可他为什么哭?
  从前被困在谦王府十八年不得出门,全府上下尽是苍白虚弱的病人,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人被抬出去……那样的苦痛他都挺过来了,如今君临天下志得意满,他还有什么可哭的?
  就算程相把持朝政,他这个皇帝当得有些窝囊,可日子总不至于比从前更差吧?至不济再熬十八年,等那老家伙死了,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还哭!
  这样哭下去,听得人心里难受知不知道……
  莫小奴咬住唇角,慢慢地在墙边蹲了下来。
  屏风那边的低泣声还在继续。
  窗外起风了。竭力压抑的呜咽声混在风声之中很难辨别,莫小奴却偏偏总能听见。
  一声声,揪心揪肺,令人酸鼻。
  其实,从前在谦王府是常闻哭声的。每到深夜,院墙下、厢房中,时常会响起呜呜咽咽的声音。
  那是府里的奴婢们,哭同伴、哭恋人、哭父母、哭儿女,当然更要哭自己注定短暂的人生。
  彼时林珵也常常伤感,却总是肯耐心地安抚下人。在围炉而坐的冬日、或者是亭下纳凉的夏夜,他喜欢捧一本书,给奴婢们讲那些古今趣闻、圣贤文章,也喜欢听奴婢们不着边际地说些民间闲话、野记杂谈。
  奴婢们都喜欢亲近他,因为他爱说话、会说话,围着他聚在一处说说笑笑,可能好几天都不会再想起那些伤心的事了。
  还记得前年冬月,一个小厮从外面买了许多戏本子回来,奴婢们吵着要林珵讲,他却忽然不肯了。那时她仗着脸皮厚,不依不饶地缠了他好些天,终于缠得他答应私下讲给她听。
  于是,她便知道了《西厢》、知道了《玉簪》,知道了《西楼记》也知道了《牡丹亭》,知道了“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也就不可避免地知道了“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
  再后来,当然就顺理成章地跟他“忍耐温存一晌眠”了。
  如今算起来,距那时竟已有近两年光景。生生死死已经经历过,人却也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了。
  但——
  好像又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
  从始至终,她都只是他身边的一个小婢而已。他的选择、他的决定,原本便没道理事事让她知道。
  她只负责服侍他、陪伴他,听他倾诉,让他舒心就好了。
  比如此刻,他心里难过,作为婢女的她是不是应当上前劝慰?
  他怎能这般伤心哭泣?身子一向病着,这样熬下去可怎么行!
  莫小奴扶着墙根慢慢地站了起来,放轻了脚步走到屏风前,迟疑许久,又站定了。
  从两扇屏风之间的缝隙里,可以看见那道清瘦的侧影。
  此时他似乎已经住了哭,整个人看上去比从前更加孱弱,以至于竟不能端坐着,而要靠一条手臂撑住额头,才能保证自己不至于伏在桌上。
  他的右手搭在桌沿上,手里紧紧地攥着的,是——
  一柄尖刀?!
  莫小奴的心尖上忽然一颤。
  擦擦眼角踮起脚尖再去看时,果然见他拿着那柄熟悉的尖刀,握紧又放开、放开再握紧,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看什么呢?
  看这么多遍,不会厌?
  莫小奴抬袖擦了擦眼睛,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是伤心、气恼还是心酸。
  耳边却又传来了林珵的声音。不是呜咽,而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小奴……”他说,“小奴,你如今,一定恨极了我吧?”
  莫小奴下意识地便要接话,醒过神来又忙抬手掩住了口,眼泪垂落下来顺着指缝淌了下去。
  胸口忽然闷得厉害,她只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牙克制住急于喷薄而出的情绪。
  屏内的林珵并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
  他缓缓地撑起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抓住刀鞘“铮”地一声拔将出来,刀刃上立刻铺满了刺眼的烛光。
  “小奴,”林珵看着刀刃,哑声道:“四十多天了,我还是没能为你报仇。那老贼……”
  莫小奴踉跄一下,无声地跌坐在了地上。
  林珵后面说了什么,她已听不到了。
  满心里只想着那四个字:为你,报仇。
  所以,下令追杀她的,不是他!
  不是他。
  不是他……
  这四十多天的困惑、伤怀、愤恨、痛悔……在这一刻仿佛被那柄尖刀直刺进去,“啪”地一声斩断了。
  剩下的一点点苦涩,很快便被汹涌而来的欢喜淹没了,再也寻不到半点儿踪迹。
  他没有派禁军来追杀她,所以他还是从前的他,她依旧可以信任他、依赖他,依旧可以做他身边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婢女。
  至于程相那个老贼,这笔账当然要算的,但——来日方长,这点儿难处又算得了什么呢?
  莫小奴满心欢喜,坐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
  屏风那边,仍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此刻莫小奴心境大改,再听林珵的叹息声时,忽然觉得既心疼,又莫名地有些想笑。
  林珵仍然攥着那柄尖刀没有放下,口中低低地呢喃着什么。
  莫小奴没有力气起身靠近,只得屏息凝神细细倾听,一时却怎么也听不清楚。
  她并不知道这是自己心里太乱的缘故,只管跪坐在地上,扶着旁边的圆凳一点一点支撑了起来。
  却也只能伏在圆凳上了。站起来太费力气,这会儿她懒怠动弹。
  好在耳边已经能听清了。
  林珵说的是:“这么多天了,你为什么一次都不肯出现……就算是恨极了我,你也该到梦里来痛骂我一番才是,怎么能这样消失得干干净净……你的尸骨我是见不到了,难道连魂魄也不肯给我一见……”
  ——他这是,疯了吧?!
  ——这还是那个清雅从容、看淡了世间万事的谦王林珵?
  莫小奴越听越觉得难以置信,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谁在外面?!”屏内忽然响起一声厉喝。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屏内响起,气势迫人地向这边直冲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