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口
12岁的小莫洵光着脚站在潮湿的长满苔藓的青黑色石砖上,他熟门熟路地七拐八拐,在走下九百九十七阶楼梯来到这座监狱的最底层时,已经有一个人在那里等他了。
等他的人是个看起来十四五岁左右的女孩,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拖地长裙,淡金色的秀发温柔地盘在脑后。即使脸上用来遮挡双眼的铁眼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也叫人喟叹。她就这么睡在窄小的玄铁笼中,身姿额外惹人怜爱。
简直是神明的完美造物。
然而眼下这位“完美造物”却被囚禁于阴暗潮湿的监牢中,由“白芯晶”所打造的粗壮锁链随着少女轻微的动作互相碰撞,在还算空旷的底层监狱里发出宛如琴音的清脆声响。
这是一种用来干扰“世界树”脉络的天然晶体,而世界树的“脉络”则是魔法赖以施展的唯一凭证。世界树的“脉络”遍布了娜琦艾大陆的每一个角落,而作为其干扰的“白芯晶”却是极其珍贵的矿产,也只有富足的国家才能拥有如此大的量了。
女孩半掩在发饰和秀发间的耳朵动了动。她缓缓地坐了起来,用来束缚她的白芯晶顿时发出了“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直到男孩白皙的脚趾碰到干净但潮湿的地板,那清脆的“叮当”声还未停歇——这大概也是没人愿意来看守底层的小部分原因了,而大部分的原因,则是因为少女。
她是梵尼塔的恐惧公主,国家的象征,是比别国来犯更加令人恐惧的存在。人们因恐惧忽略了她的美貌和善良,背地里叫她“恐惧魔女”,更有不少人认为她不该活着,应该被放在帝国广场的刑台上当众处决。
当然,她也曾经遭受过火刑——历代对付女巫所专用的刑罚,可当堆满刑台的特殊木柴被烧得一点都不剩时,她还穿着大红色的宫装,静静地站在刑台中央。
那一天,恐惧再次笼罩了整个梵尼塔。
人们本就恐惧于看到她的存在,当加倍的恐惧袭来之时,他们甚至不愿意听到她的名字。令人庆幸的是,未成年的孩童是不会对她产生恐惧的……然而这对于公主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平民们教唆孩童对着她丢石子,而喜欢和皇帝抬杠的大臣们内心险恶地要求,让公主每次巡游时传上糖果做成的没有跟的高跟鞋,美名其曰体验一下因为她而恐惧的民众如履薄冰的心情——所以每当每年的公主巡游,都会有孩子们嘲笑着向她丢石头,更小的孩子茫不知事,甚至会去舔那双脆弱的糖鞋。
而公主只是沉默着从他们面前走过。
当小莫洵从奶奶这里听到这些事后,不由的愤怒道:“太过分了!”可老人只是摇了摇头,黯然地安抚他。
现在他正站在恐惧公主的对面。
这不是第一次在梦中和她见面了。公主用被镣铐铐在一起的玉手抓着牢笼的一条栏杆吃力地站了起来,锁链摇晃的声音顿时变得更大了。
她也是期待的吧?期待和自己见面。小莫洵这样想着,走了几步,靠得离她近了些。
但今天,她似乎很着急。她急切地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甚至连平时抿得紧紧的樱唇都张开了些。想要听她的声音……男孩这样想着,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
金属撞击楼梯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之中带着回声响起。
笼中的少女更加着急了,她手上那对特制的镣铐甚至开始发出警告的蓝光。
小莫洵这才回过神来,他赶紧走到少女的身边,任由她伸出双手抚摸自己的脸。她急迫地在他的脸上摸索着,像是个摸着柱子的盲人——不,她现在的确是看不见的。
在男孩的期待中少女终于张开了樱唇,他顿时像是被人施展了定身术一般钉在原地,神色中浸满悲伤。
少女仅剩的舌根动了动。
【对不起。】她无声地说,【我不是故意不跟你说话的,只是……】男孩看着她开开合合的樱唇,眼眶有些湿润。他刚要张口,少女却用一根纤纤玉指置于他的唇珠,让他咽下了嘴里的话。
【我没有舌头啊。】
为什么?莫洵心中充满了震惊,怜惜,以及不解。他看着少女空空的口腔,眼泪不听使唤地往下落。凭什么?凭什么她要遭受这样残忍的对待?她又为什么还要忍受?
【嘘】她说,【不要哭……】她用手抹了抹他的眼泪,金属敲击石砖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你要等我,】她说得不容置疑,【明天,我就去瓦难成找你。】
背后,金属撞击的声音停了下来。
“殿下,该上路了。”
莫洵猛地从床上掉了下来,他捂着被砸痛的脑壳爬起身来,长叹一声。
七年了。
窗外,云间之钟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钟声。周围的云朵像是逃跑一样从云间之钟旁四散开来,八根针整齐地重合成了一根,唯独少了早已丢失的第九根。整座黄金色的云间之钟颤抖着,钟盘不再是微弱的荧光,它缓缓地亮了起来,为整片大陆披上了一层银纱。
第一朵烟花绽放在空中,随后,整座大陆都被烟花照亮了。窗外很快传来了欢笑和叫卖的声音,有不少孩童自街前走过,父母笑着拉着孩子,应对他们的撒娇……一家人刚好从窗边走过,“我想要吃那个嘛!”“好吧,只准吃一块,你还在换牙呢。”话音一落很快就传来了哀嚎声。莫洵呆呆地坐在窗前,看着他们洋溢着喜庆和欢乐的笑脸在窗口一闪而逝,脑海中却是少女替他擦去眼泪,以及那一句无声的“不要哭”。房门外传来了熟悉的木拐杖声,接着是老人熟悉的咳嗽声,“孩子,我刚刚怎么好像听到有什么重物掉到地上了……”
莫洵赶紧擦了擦满脸的泪痕,对着房门外高声喊道:“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