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中局 4
妙筝使劲儿抬起臂膀,费劲地拍拍我的手,“别哭。”
“姐姐……”我泣不成声。
“我不怕告诉你,其实我喜欢过侯爷。”妙筝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语气诚挚,“可后来……他娶了你后,我便也死心了。”
“从我记事起,我就是被人驱之如兽地使唤的。人前看着,这满庭芳的花魁多少风光……不过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罢了。摸爬滚打地活了十九个年头,到最后竟然活成一个玩物,想想也实在是可悲啊。”
“姐姐别这么说。”我含泪摇头。
“可是你不一样,你把我当姐妹看……你不嫌弃……咳咳咳!你不嫌弃我的出身。女子中,除了我们几个姐妹,这世上怕也只有你——不嫌弃我娼妓的身份了。”
我咬唇忍住泪,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姐姐,你比很多女子,都活得像个人样。”
“你是在抬举我。”她孩子似的笑了。
我带泪而笑:“没有。”
她的声调突然骤降,面容也骤然失了血色,似一朵娇花为秋风所蹂躏,变得枯黄萎败,几乎是呜咽着悲泣道,“云意,你知道吗?我多想……多想卖艺不卖身……可是妈妈不许……我好累啊,我练唱评弹唱到嗓子出血,写应诗写到手腕抽筋,弹琴不知道多少次被断裂的勾破了手指掰断了指甲,血流满了整个手掌……等我长成了,就被逼着卖笑求欢,客人要我笑我就笑,要我弹琴我就弹琴,要我唱歌我就唱歌,他们给我灌酒我没有回绝的余地……我的初夜,被妈妈给了一个权高位重的人,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痛得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
我吸吸鼻子,心有如刀割:“姐姐……我明白……云意都明白。纵使他们都不理解你,纵使他们骂你是娼妇,是贱奴……”
“夫人。”身后小吏怜悯的声音传来,“……时候不早了,您该离开了。”
我点点头。摸索出一小瓶子药——那是陈夫人特特配的,能治内伤,但外头看不出——给她服用了,便在狱卒的催促下走出了阴暗潮湿的暗狱。
也许,这是我现如今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你要好好的……好好保重。”
她斜躺在稻草堆上,费力地点了点头。冲我一笑。
2.我点燃了一双海棠烛台,看着烛火演得愈来愈热烈。垂眸,含着几分悲喜不明。
陈夫人双眸阖紧,一手缠着一串走兽膑骨制成的大念珠,口里呢呢喃喃地不知在叨些什么,像是符咒。若不是穿着一身大宣女子典型的长袍曲踞,还真容易让人以为她是南疆来的巫娘。
“你都站了小半刻了,过来坐。”陈夫人双眼依旧闭着,暂时打断了自己的呢喃,“别把自己弄得神经质了。”
“不瞒夫人,云意担心妙筝。”
“放心,吃了我给她备的药,死不了。”她这才缓缓睁开双眼,“不过这姑娘还真是倔。四天了,一个字也没吐过。死都不肯画押认罪。若不是我那药撑着,估计早就没命了。”
我低首:“云意何尝不知道其中有裴少卿的打点,否则江寺卿要让一个弱女子招供,原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打晕了直接拿她的手按上去就好了。”
陈若隐点点头:“卿竹知道分寸。”
“只是这样也撑不了多久……”
“她若是还能咬牙抗一阵子,按江懋远的性子,或许还真能放过她。”
我睁大了眼,总觉得她那意味不明的语气里还存了几分渺茫的希望:“可不是皇上授意叫妙筝一定招供吗?哪能有翻盘的机会……”
“哼。咱们那位万岁陛下可没那么闲。”陈若隐轻蔑地一笑,似乎很是看不起皇帝的样子,“马上就要出征了,他到底还是舍不得舒展的本事的。再说妙筝的名儿谁人不知?一代花魁骤然消失,谁不会暗中指点揣测?我瞧着,这事迟早瞒不住,传出去对谁都没好处的。再说你不是没去泉露宫么?好歹他一部分疑心是消了。别把自己吓成那样子,说不准睡个囫囵觉妙筝就回来了。”
我苦闷:“借夫人吉言,但愿如此。”
3.妙筝真的回来了,只是是被抬回来的。
这一天,便是发兵的日子。数十万大军,出城西下,挥师远征。
我是一刻都没闲着,昭阳有孕需要好生安养,万事只得我来抗。替家里头两位侯爷拾掇好了,又要打理侯府日常侍奉婆母照顾昭阳,照例去家生的铺子查账问话,报备开支。还要回清雅堂和银丫头对簿买茶卖茶所记的账本,一架一架地检验凰邀琴,完了赶紧去满庭芳看妙筝的伤势,半道上又被陈若隐夫人强行叫回来用药……我手里拿着一张已经皱得不行了的白纸,上头密密匝匝挤满了要做的事,我都快被自己勤快吐了,估计这几日她皇后娘娘都没我这么忙。
可当我看到妙筝浑身是血地被抬回满庭芳的时候,却是把白纸上小楷记录的所有事全都浑忘了,余下的只有脑中嗡嗡,空白一片。几乎要昏死在当场……还好碧城眼疾手快,又是伸手来扶又是掐人中抹薄荷油的,姿势是相当的熟练,估计这些日子当奴婢以来就没少练过。总而言之,还好有她在侧救驾,我这四品诰命夫人才不至于在公众场合下太过失态。
而我们那位素日傲慢的满庭芳大掌家的鸨母花娘对于我能将传说的陈若隐夫人请来给自家的女儿瞧病,那是点头哈腰感激涕零受宠若惊,于彼时是尽显见风使舵,奉承谄媚的鸨母本色。不仅叫拾二给我不停地上茶倒水,恨不得把整个店里头的讲究糕点都塞到我嘴里头。对于陈夫人那更是叫一个客气,点头笑得快把腰折断,就差没跪下来给人当孙子了。
正当陈夫人只是缄默不语,一脸不为所动地给妙筝搭脉,满脸写满了“你巴结我也没用我只是该做咋做”的表情,妙筝另一只瘦弱无骨的小手使劲儿伸出帘帐,来来回回,不知在摸索些什么,有气无力。
花娘立马心疼了,暂时放弃对我的讨好,一个箭步跨上去就半跪在榻边,执起她的手抚摸她的头发:“我的乖女儿啊……你要什么跟妈妈说……”
妙筝吃力地挣扎几下,声音虚空如云般缥缈遥远,轻得几乎听不见,还带着剧烈的咳嗽声,“妈妈……让我见云……见见卫夫人,我有话想跟她说,你叫……你叫她们都先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