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踪了无痕 3

  梦醒后,听得门外喧扰不已。我只觉得头痛,侧转了身子,才发觉整个被覃都是湿的,而且湿得彻底。
  不堪烦忧地腾地坐起身子,强压着怒火冲外头吼了一声:“紫阙!外头怎么回事!”
  紫阙慌慌张张地跑来,步履生风,“姑娘莫慌,是……是……”
  我见了她,气不免消了一半,温言以对:“好好说,不怪你。”
  “杜家那起子人又来闹事了。硬是说姑娘死了,也要、也要银姐姐拿金银细软来……来赔琴。”小丫头不安地拿手指搅着衣角,很是小心翼翼地觑着我的神色,一边斟酌着措辞,“姑娘放心!姑姑去打发他们了。就是一群无赖!”
  我觉得烦,脑袋又疼得要死。坐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替我梳妆。”
  “啊?……诺、诺。”紫阙傻了傻,急得都快结巴了似的,顿了好久才手忙脚乱地去取云裳披帛和胭脂水粉。
  若是换做往常,我怕是再难耐也要强压下去,保持着外在的体面,不失候府夫人的礼数。现如今出了这么多事,又气又急又伤,正不知何所之也,早就想找人开涮了。既然你杜松节不识相撞到我枪口上,那也别怪我不留情面。不是说你老娘死了么?好,我今天就让你看看死还是没死!
  我咬牙切齿地想。
  怒气冲冲“啪”地撞开了门,紫阙护犊子一般挡在我身前先照看情况,我便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明显是杜松节的声音。
  “舒家大姑娘,宁远侯的嫡夫人,正四品的清河郡诰命!竟是这样一个无赖!”他高声叫着,声嘶力竭到生怕别人听不见,“诱骗了家母的爱琴,而今南下逃了去就想抵赖哟!是不是以为渡江死了就可以不负担这一百两白银?!那我便只能找清雅堂的银大姑娘了……”
  我冷眼瞧着,因帘帐掩面,身形不显,便默默吩咐紫阙去取我的筠蘭琵琶。独自一人拉开珠帘,眯起眼,负手而立着看他表演,努力告诉自己,为了身体,不生气。
  这么当风一站,相当于不发一言地告诉众人,我舒云意又活过来啦!
  直到阶下吃瓜子群众的面容齐刷刷不约而同由聚精会神转变成了痴症呆傻地发愣,紧接着就是如见了鬼似的惊异扭曲,继而一哄而散。嘴里头还不清不楚地乱叫着“她回来了”“快跑”。
  我皱眉,没见过头七魂灵返乡吗?大惊小怪。
  杜松节错愕,傻傻地转过脑袋,一瞧见我,就吓得半死,由小厮侍女扶住了,这才差点没昏倒在当场。
  人群里一片混乱,哇哇乱叫的有,惊慌失措的有。其中最高兴的,应该就是蒋嫂子。甚至喜极而泣地跑上来如仵作鉴定尸体一样将我翻来覆去,再四确认——这是个活体。
  消息放出去了,而段姑姑是早有措辞,而且字字句句冠冕堂皇,煞有介事。可谓商业性专业扯闲白话,加之表演者的超高心理素质,足以一本正经到自己都相信。
  “夫人前阵子趁深冬临春下江南采买茶样子,遇瀛江风浪急,翻了画舫,连侯府派出去的人查了都误以为夫人已死。只不过夫人福大命大,死里逃生。昨个晚才到的朱雀府。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事儿都还没弄清楚呢,连侯府的人都因没有找到夫人,是故不敢造词对外宣夫人死讯。夫人是清贵诰命,杜公子一豪户子弟,素日从不相近,光身份就怕是风马牛不相及。遇了这种事,不做避嫌,却跑来这污人清白损人名声。是何道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不是杜公子趁火打劫呢。看咱们银姑娘柔柔弱弱的,就好敲诈讹了去?倒也真是奇怪了,杜家这豪门大户的,竟还差这区区一百银?哟,老奴冷眼瞧着,要么是公子小肚鸡肠,要么便是杜府惹了事,穷途末路到要来讨旧日的账?”
  言简意赅,通俗易懂。我很满意地看她一眼。
  段姑姑本来大字都不识一个,这些年陪着我读书习字,应酬客人,竟也练得一副利落嘴巴。
  段姑姑不等傻了眼的杜松节回话,那张嘴又嘚啵嘚,嘚啵嘚地开始乘胜追击,“且不说咱们夫人还当姑娘的时候就不曾欠过杜府一个字儿,连翘自然是两锭金子换回来的,又何来欺诈?便是一月前那会杜老爷送葬,还念着旧日交情送了五十金贴做份子。杜公子,做人可不能没有良心。”
  杜松节也不是好捏的柿子。可见渣滓有时候也不一定是没有本事的渣滓。虽然这本事……呃,也不过是见不得人的耍心眼罢。
  无非就是想让我出丑呗!小人之心,其心可诛。
  无聊透顶,我厌恶地想想,也值得咱们几个耗费精力。
  他拍拍手,闻声上来一个青衣女子,我觉得眼熟,似乎正是那次演奏连翘《广陵散》的少女琴姬。
  我趁着几个人说话的当儿,接过小跑而来的紫阙手中的筠蘭,又小声吩咐了几句,她点点头,绕过后门叫了车马,趁着人不注意小心驶去了朱雀府外,鸿胪寺。
  我突然意识到,有一个在司法处做官的盟友,实在是一件值得祖上都冒青烟的大好事。
  那琴姬开始哭哭啼啼起来,我皱眉,料到有这么一出,唤了姑姑替我搬来八仙椅,坐在阶上端茶看表演。
  一个两个演技如此高超,怕不是南巷戏班雨霖铃里头偷跑出来的?
  正发呆,少女开始嘤嘤哭诉,硬生生把人的思绪给扯破了。
  “那次夫人开门迎客,我家公子送琴来给夫人赏玩。夫人说喜欢得紧,公子就让夫人改日来府再度品评一二。哪里想知夫人贪图连翘名贵又不肯多付诸金银来换,便哄骗公子借来两天就归还。实则是不肯还回去了。杜公子多番来要,实在是琴太过贵重。不然送了夫人也就是了。奈何夫人不肯罢休,跑到杜府来偷琴!此次下江南也是推脱其词罢了,生怕杜公子来讨要弄个不欢而散。”
  哇,说得煞有介事,层层递进,真是好有道理啊!说的我自己都差点快相信了。这样优秀的措辞,应该拿去编杂剧,就叫妙筝姐姐来演,效果一定很好。回头得赶紧叫人记下来,否则实在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口才。
  “既然杜公子人证物证具在,何必当着咱们众人面这么剖白呢,不是多了些作秀的意味。倒不如请朱雀府府尹来判呗?对簿公堂,再清楚不过了。又何必在这儿大费口舌嘛。”银铃儿无奈地看看他。
  杜松节志在必得,觉得在众人面前闹腾一阵,让我下不来台也就可以了,最主要的还是后戏,遂顺着台阶下道:“那就要问夫人敢不敢了。”
  我呵呵干笑了几声,一步,一步,几乎是一手拎着琴挪下台阶的,脚步简直比行册封礼还要慢。
  我瞅准了时候,趁他正狐疑地看着我愣神,反手就是狠狠抡起硕大坚硬的琵琶就往那脑袋上击去,可谓正中目标,干脆利落。酸枝木质地坚厚,有棱有角,这一下真是不轻。
  在座的看客一下傻了眼,一帮侍女小厮惊叫着手忙脚乱去扶。现场一片混乱,我正揉揉酸疼的手腕,几乎是于同一瞬间,耳畔有迅疾的风呼啸而过,夹带谁高亢的声音。
  “朱雀府令尹判房大人在此,谁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