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踪了无痕 2
深夜,暴雨如注。挼棋将我送到清雅堂后离开,临了告诉我,将事都安排好了托人知会她一声,陈夫人会携带她来侯府的。
“夫人和我都觉得,姑娘你还是先待在清雅堂比较妥当。我估摸着侯爷这几日定是痛疯了,国公府一团乱糟。二侯爷和昭阳长公主想必已经知道了你的事情,替你瞒着你公婆也是很辛苦。今早还听闻国公府和两侯府要给你送葬,就建衣冠冢。侯爷死活不肯,闹了个不可开交。姑娘不如先想想措辞,收拾好了再去见他。”
离开了十九日恍如隔世一般,银铃儿见了我又哭又笑,还以为是头七魂灵归乡,痴症如梦地不清不楚言语着些什么,到了最后只知道哭。段姑姑喜极而泣,还算镇定清醒,只跟紫阙说我南下回来了,让她回房睡去。自己替我烧水热茶,又捂了炭火灌了汤婆子给我暖上。这才好言相问。
段姑姑老泪纵横:“都说你回不来了,你要是今日再不出现,我和银丫头真要死心了。明朝就变卖了所有家产搬到望南山去,从此再也不过问世事,你既已死,我和丫头两个人要这身外华物又有何用!好在,你总算是回来了——”
“姐姐,姐姐你伤哪儿了?”银铃儿也是拿绢帕不停擦眼泪,我由着她拉过来拉过去找宝贝似的拼命找伤处,一边又是捂嘴痛哭,“姐姐留了一封书信就走了,当真是把人心都揉碎!你不晓得侯爷当天晚上就病了,差点救不过来就要去了……迷迷糊糊发着高烧,一直喊你的名字。听得我心里头发酸发堵。前两天朱雀府截了一群马帮,怕是西骊细作。刚要厉兵秣马再度出征,是要命三爷去的——侯府就出了这档子事,二爷忙得焦头烂额,是家中朝中两面不讨好。可恨卫宓紫那个贱人,定是她勾搭了杜家那纨绔子!这才一天三叫门地来讨要连翘,硬说是姑娘当日抢去的,现如今要要回来!天爷!蕖姐姐恨得要死,差点就跟人打起来……若不是昭阳长公主出面,真是过不去贱人这一坎了……其实咱们何尝不知道,他是记恨侯爷娶了你,这才趁人之危,定要闹个不太平!”
我听得心疼不已,身上伤口未愈,这下更是发作厉害。段姑姑本来昏昏沉沉地听着,显然是连着几日没睡好觉,乍听她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一下就吓醒了,急忙拍她的脑袋:“蹄子少说些,你姐姐伤得厉害,听不得这些东西!”
银铃儿哭得厉害,闻声阖眼拼命点头。
我茫然若失,上天当真薄情,连留一些给我伤怀故人的时间都不肯,定要我一回来就拖着病体去收拾一打子烂摊子。
阿鸢,若你在,你定知道怎么办的对吗?你托梦给我,告诉我,阿左要怎么做才算是最妥帖的?先去收拾谁?杜松节?还是卫宓紫?还是先去照看逸郎?
“姐姐,我明日就去请杜仲。来给你疗伤。”银铃儿擦干泪迹。
我张口就来:“你找不到他的。”
她错愕。
“……”
“姐姐……”
我双眼腾上雾气迷蒙,心下如刀绞般疼痛酸涩:“他还活着……就是——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
2.如梦似影,皆作如是观。我再度梦魇,因为一闭上眼睛,就是他拦在我面前,把我的力施加在他的身上去和天帝拼命的场景。结果当然是了然无比的,他死了,死的很惨很惨。如果说水鸢的死,尸身还是不至于惨不忍睹的,那么他倒是更贴切这个词。他的容颜消失在如残阳泣血的云海里,我本能性地想要去抓住他,只抓住一片虚有若无的水汽。
他成了个血人,通体上下都是血,比唱曲的戏子身上穿着的红裳还要红,还要红得惨烈。
映得我的双目都是红的。
我在一瞬间惊醒,心惊肉跳地去拉他,一边嘶吼。
语气近乎疯狂。“云敛歌,你干什么?!我杀不得他,便与他同归于尽,玉石俱焚。自也不要这条贱命,留着下辈子来杀你就是!你别自以为是,以为临时倒戈弑主,我就会原谅你……”
他不说别的,就笑笑,拦下我的话茬。
“我也不指望你原谅我。”
我怒吼:“因为你本来就该死!”
“阿左。”他艰难地开口,“你不戴合欢花了……”
我一怔,豆大的泪珠不停往下滚。
“……”
他蠕动着血肉模糊和衣裳缠在一块的躯体,颤颤巍巍举起那只血手往衣襟里头摸索着探去,摸出被血染得鲜红的一朵破碎的合欢绢花,如孩童一般幼稚地举着,伸长了身子靠近我,要来给我簪上。喉咙里因用力过重,不断冒出汹涌的血珠,洇染了我的头发。双目却仍旧炯炯有神,微笑地凝望着我,一如初见模样。另一手挣扎着爬来,来摸我散乱的发髻。
这个举动消耗了他最后的力气。
我一咬牙,冷漠地别开头去,嫌恶地躲开他沾满了血的双手。
那双手,像极了百年前他逼死若姨娘时,手上沾的我族人体内的殷红。
“是我对不住你……”他定住,见够不着我,终于死了心,自嘲地一苦笑,无力地将捏紧了合欢花的手掌瘫软下来。又想了想,“有些话,这辈子不说,下辈子没脸来见你,也是说不成了。”
我死死咬紧牙关,依旧克制不住眼泪的流淌,语气生硬似仇雠:“我不想听。”
“……”他的眼神似回光返照,亮了一瞬,继而暗淡下去。
“我爱你。”换作是他的泪水奔涌,自那清亮亮的泉眼里呼啸而出,悲戚凄然,“南宫左……你……”
云敛歌艰难地吐字。
“你当真不要……不要云敛歌了吗?”
我身子剧烈一颤,支撑不住双腿酸软,腾得就跪倒在他身边,掩面放声悲泣。
“也罢,”他苦笑,“我知道你恨我,还不要脸地问你这么一句。我居然还不死心,真是犯贱。”
“这辈子……下辈子,我自知我造的孽是赎不清了……你大可继续恨我。”他带着温柔到轻而软的笑意,似复归赤子婴儿,“只是我当年没有想到,我居然会爱上你,爱上我杀了她双亲的人。”
被手指的血覆盖了的合欢花,被他拿捏得牢牢的。
“我愿意接下来的三生三世,世世让你遇见,世世让你亲手,杀了我。来赎清我的罪孽。”
一个错眼儿,仿佛还是那年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我坐在秋千上冲他笑着打趣儿,“都说合欢花的清芬须得攀附人之发髻来绽放,是香中小人呢。”
“既如此,你还不是天天戴着做饰。”他爽朗一笑,打着折扇轻轻拍打我的脑袋,将脸贴近我的耳畔,温热的气息萦绕了我的面容。
“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耶?”
“还不是你喜欢我戴,说好看。我才戴的嘛。”我转过头来,回之以一笑,“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彼时合欢花落了,为风所吹,悠悠扬扬洒了一地,亦飘零于我发上。吹开吹落,一任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