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一系故园心 3

  ……馗历三万一千四百六十二年,九月初四。我和水鸢初识,就闹了脾气。那时候她母亲秋氏还活着,亲自带她来见的我外祖母。说要让两个丫头一块学习道法仙灵。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天涯何处无芳草——”
  彼时我坐在秋千上哼着曲儿,一边不安分地来回好奇张望,柳笙年纪还小,躲在我身后,乖巧无比地被我奴役推秋千,还乐呵呵的,推得那叫一个欢。直到我告饶喊停。
  小孩子就是傻里傻气,能支使来支使去地给你做这做那,还可以不亦乐乎不以为忤,可谓精力旺盛到无处发泄的地步。但是长大了点,就不一定会听你话了,顶嘴打架我是见得不少。当时也聪明,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抓紧时间,掐着分秒把她“当小婢子”使唤。
  大好辰光,不可浪费。
  小小年纪,力气还挺大。差点没把你老姐从上头摔下来。我哼哼唧唧摸着屁股,想想就生气。
  水鸢看见了我。见我穿一身白色莲花纹裙,煞是好看。就吵着要穿一样的。我外祖母私自把我的另一件给了她,结果我知道了大哭大闹一场。就这样尴尬冷战了好一阵子。直到九歌夫人来解围,还让芳裳司制了一套一模一样的红色素裳,说要一人一件,就不会闹别扭了。
  结果为了防止我和水鸢再吵起来,一旦出去了,我外祖母必定给我们套上一样的衣服。不认识的仙人初初来拜谒仙君,见了二人,还以为……呃,是双生儿。
  水鸢不想和我当双生儿,嫌弃我不如她长得好看,还大言不惭地讲这么说是在贬低她的容貌,又哭闹了一场。二女八字不合,秋氏没办法,只好领回去,临了临了,她趁母亲不注意,私自夹带了我所有中看的裙衫,连母亲还未知会,就自己一个人跑回了星辰司。
  跑了……跑了……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被秋氏姨母暴揍了一顿。
  经过这件事,两个人的感情反倒好了,可能吵架也会吵出感情来的。这么一想,我和诚逸这些日子来,处得还算是难得的和谐。不过打是亲骂是爱的,她又是个骄横的性子,我忍忍也就忍过去了。水鸢也知趣,趁教习师父不注意,从怀里掏出玉春糕来给我吃。自己却摇头摆手笑着说我不吃,都留给你好了。
  水鸢很有义气地拍拍胸脯:“姐姐罩着你!”
  又想了想,“这个是娘亲昨日游历人间带回来的凡间糕点,厉害吧?你定是没尝过的。”
  彼时我才被师父教训了说练得不好,正抽抽噎噎地哭呢,闻言当然是感激涕零,分不清哪里是被她真情所感流出来的眼泪,还是被师父骂哭了的眼泪。只知道打嗝似的抽噎着,拼命往嘴里塞。实在是太感动了。纵然味道有些酸了,我还是甘之如饴。总算没白白挨她的气。
  后来才知道,那玉清糕是馊了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酸不拉叽,跟醴酪似的甜不甜涩不涩。
  所以说,人间食物的耐久力不够强啊,终于还是抗不过时间的洗礼。
  然后因为上学堂吃食,又被师父骂了一顿。
  呃……当然是水鸢举报的。
  等长大了晓事了,水鸢才收敛了性儿。数年如一日的情好日密下来,令我最感动的,还是那次初遇敛歌化作银狐,被他一施法现了原身时,一脸懵然地被她拽回来,然后点头哈腰地替我解围。
  我蓦然心酸不已,这世上有语谶,也有诗谶,没成想,那次无心化为银狐去逗弄他,竟也是会成了谶的。世上所有,难道都是命中注定好了的,待时而发么?
  而他的神色那样淡然,见了我的原身竟没有任何诧异和不安。那样的镇定,现如今想来,真叫人害怕。
  被蒙在鼓里那么多年的,是我。也是水鸢。
  当年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阿左,墙里水鸢笑。
  我痴傻地笑着,那是她听我唱的歌,私自做主就给改了词。
  这么多的记忆,在我抱着水鸢跪倒在地,于黑暗云层中细细想来的时刻,悉数汇聚到脑海,所花的时间竟也只有一瞬。
  算来一梦浮生,梦有多长,人生就有多短。
  梦醒了。
  我轻轻拍打她的身子,唱起了歌。好像安抚她入睡。
  “当年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阿左,墙里水鸢笑。”我温柔抚摸她冰凉如秋水的发,眼神有些迷离,“阿鸢,记不记得你改的词?阿鸢……”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我将水鸢轻抱起,安放在身侧,摆正了她死前因痛苦而扭曲的身子。冷冷站起身,只以一双木讷的寒目默默注视着远处的仙君。
  觉得眉心似燃烧一般滚烫,尾部亦是烫得灼人。我咬牙切齿,几乎恨得要咬碎了一排银牙,手指狠狠捏紧了,指甲掐进了肉里,一粒粒的血珠不住往下掉。
  我死了也就罢,又何以拖上水鸢?又何以拖上水鸢!
  都还未从水鸢的死中醒觉过来,却是惊极了一般凝睇于我,相熟的,不识的,皆不住指指点点。我纳罕,顺势往后瞧去,那原本断了的狐尾,竟悉数长了出来。灼烧一样的疼痛,可总算是换回一点欣慰。……是九尾,我捂住了面容,泫然欲泣,阿娘!阿爹!女儿做了九尾!可恨为何是用水鸢的血唤醒的九尾!
  我策动莲术,登时转守为攻,恨毒了朝他攻杀去。
  天帝喉头滚出一连串阴毒的冷笑:“死了一个溟水鸢,换来四条狐尾,白芷,你可觉得值!还是不值!?”他发狠了一般,在我面前以指为刀,划开一道炎火阵,热焰一时烫得人无法近身。
  我被他的话刺激得愈加疯狂:“你还我阿鸢性命!还我族人性命!还给我!——”
  云气与风旋被我的霜月刃扫成了一个完美的弧度,浩浩汤汤如云海浓雾深重地朝着人围上来。一切成了背影。连敛歌的身影亦是看不见。雷霆万钧,不知是为谁而落。只有水鸢的血依然清明在目,无时无刻提醒着人她死得多么的惨。
  心里绞痛如刀割,好像切成了一半一半。我愿所做最好的结果,便是与你同归于尽。我满怀悲哀地凝聚了九条狐尾的灵术,倾尽全力举起霜月刃,似一团火,将全身覆压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