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骰子安红豆 2

  身子随着手往下一斩,猛烈抽搐着疼痛起来,嘴角含血死命咬唇,咬出了血滴如珠,才强抑制住了没发出声。唯一的感觉,就是快要死了,被那一道堪比砍去四肢做成人彘的痛感活活痛死。
  我满口含血,抚摸着胸前的骰子,疲惫地回头,再度温柔看他一眼,只觉有嵇康赴死之时,广陵绝响一般的决绝洒脱。
  日暮西山之下,他挥手五弦,游心太玄,他俯仰自得,目送归鸿。
  他说,袁孝尼一直想学这首曲子,我却久久拖着未曾教他,谁承想有今日。看来,日后,这广陵散便要成绝响了。
  而我舒云意,今日,给夫君卫诚逸你,留下这一条狐尾,其仙灵足够你傍身,足够你性命无虞了。诚逸,自从那日我被劫持起,自从你告知我跟踪我们一帮人的暗客是西骊人起,我就知道,西骊和大宣,迟早是要再打一仗的。而你,诚然,亦是一定要去的,说不准,又是和二哥一道率军为统帅,千军万马,挥师向西。
  战场上九死一生,而我不许你有事,我不许你死。
  原谅我的自私,原谅云意把所有丧妻的无尽痛苦和哀恸都留给你,独自一人微笑死去,从此解脱了,了却了,再无烦恼了。
  而你却要惦念我一辈子了。
  我强撑着受伤流血的惨败狐身,慢慢爬向床榻,再度轻覆下唇尖,吻上了那张玉面,将狐尾化成的一朵莲瓣,以口渡于你。这大抵,就是我最后一次吻你了罢。
  逸郎,好好活着,娘子先走了。云意走了。
  我没有再回头,打开了窗,翻身跃下。取了一把生石灰,忍着强烈的剧痛洒在了伤口之上,才止住了血。
  拖着身子,怀里抱着那日从清雅堂带回来的连翘,整个人心绪恍惚。我没有渡云赶往望南山直接回去,而是慢慢踱步着,在依旧昏暗,天边有一抹鱼肚白出现,微光照亮了街头巷尾的朱雀府。紧接着却湮灭了,化作云雾团绕,有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渐成覆雨之势。我浑身淋了个湿透,却没有躲,没有藏。手指只是紧紧握住了胸前的那枚白玉玲珑骰,浅笑安然。
  日后再也回不来了,再度看看这周遭街市罢。我苦笑着想。
  背后仿佛有谁的凌厉呼叫。像极了他的声音。
  是我听错了吧?这时候,雨天,又是大清早。连一些早起准备做买卖的早铺子主人都还没起身,谁会出现在空无一人的朱雀府呢?他还在熟睡呢,等他醒来,我可能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云意?!!娘子!!——”谁家少年的狂叫声,比枭声还要凄厉惨绝,撕心裂肺,响彻空巷。
  我惊觉,急急忙忙一个绕弯,躲进了曲巷。扭头轻轻一瞥,少年连衣带都没有系紧,头发散乱如颠如狂,如疯如魔地竭力嘶吼着,四处寻觅而不得,仰天长啸哀鸣,狂怒到崩溃似杜鹃啼血,那样的痛,那样的撕扯五脏六腑与骨髓血肉,被狂烈的雨水冲刷,被响彻云天的电闪雷鸣击打,愈加疯狂着侵蚀卷席了他的身子。
  我死命捂住了唇,只觉得肝肠寸断,痛得快要窒息过去,再也撑不住,俯下身子,生生承受那肌肤被割裂,胸腔被撕碎的痛楚感如魔怔一样要吞噬我的性命,尾部的血迹未干,被雨水一冲,又再度无休止地流淌起一片红色。
  逸郎……逸郎……
  我不住自语,泪水如泉涌哗哗而下,和雨水混在一块,分不清哪里是温热,哪里是冰凉。
  “云意!!!——”我回头一顾,睁大了眼,目眦想要裂开一样不敢相信地望着那少年。如被上凌迟之刑一般剜肉地,眼睁睁看着,看着他终归是支撑不住,生生吼着,从喉腔吐出一口血,那殷红一片染透了他身前的地面与雨水浑然一体,如溪水一般流淌开来。他嘴角提了一提,双膝随之一软,弯曲着瘫软跪倒在地,直直往后倒过去,再倒过去。
  我眼前一黑,胸口心头痛极了,颤抖縠觫着昏死在地,脑中嗡嗡,混混沌沌,好像有快死绝之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三弟!”远处谁的脚步声匆匆宛如戎马倥偬,一男一女身后还带着三五小厮,声色几乎是狂怒夹杂着心疼,飞扑过来。诚凌神情又急又气,昭阳失声掩面痛哭。我再也听不见,看不到。
  ……
  我才踏上云端,便被谁使劲一扯扯进了拐角寒雨廊,回头猛然一顾,却见是杜仲略带隐怒与担忧的面容,心头才一松:“仲儿。”
  “左姐姐。”杜仲张口就是怒斥,“不是说过不要叫你来吗!你是来送死的吗?!你届时叫我怎么办?叫云……叫宁远侯和蕖儿怎么办!左姐姐,做弟弟的劝你一句,你还是快些回去!”
  我低头盯着足尖,云履蹭来蹭去摩挲出轻微的沙沙响。好似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云敛歌现在在哪?”
  杜仲满面心焦:“干什么!”
  我默默颔首凝视鞋尖,一动也不动:“我得把我的仙体给要回来。”
  他像是私塾里头学究先生见了自家学生不长进时,恨不得要一顿打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作罢一般,别过头使劲将袖子一甩:“他怎么会肯给你!”
  我木然抱紧了琴,语气多了几分自嘲,咄咄逼人到自己都觉得犯贱得很,“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给我。他不是挺爱我么?”
  想到手中的琴是被那个杜家纨绔子不知骑了多少回的家妓,美其名曰琴姬糟践过的,心口就隐隐作痛。我若是能回去,第一个宰的就是他。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怕什么呢?要别的没有,要命一条罢了。狐尾倒是还有很多条,只可惜这东西比银两还不经用,至少金钱花出去是看的见的,说不准我一场鏖战下来,不知何时就成了秃尾的狐狸。
  好在,我算是人形的。
  其实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世上多的是衣冠楚楚却人面兽心,也多的是道貌岸然,禽兽不如。倒不如畜牲罢了,好歹喂它一口米,是知道感恩戴德,舔舔你的手的。
  起码,所谓玩意儿,有些时候,也比人有良心的多。
  杜仲眼眶通红,眼角噙泪。
  “他……”杜仲一时语塞,“云哥真的爱你。”
  我忽然抬头笑了,露出一排皓齿。
  杜仲眼光如星子落入凡尘,如红火的炭突然浸下了冰水而骤然冷却下去,冒出青烟袅袅,分外无光:“姐姐,我站在你这头。那仙身,我替你去取。”
  我惊讶,还不及说什么。却见他忽然面色巨变,眼光扫视到我身后,几乎是震悚惊极:“姐姐,你怎么只剩六条狐尾了?那一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