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忆吴宫 3

  月色将夜浣染上一层半透明的萤光皎洁,天上有淡淡的云层,是故不能朗照。似别拢轻纱的梦。不过这样恰到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
  在灯火辉煌的街头。于人头攒动,挥汗如雨的人群中同昭阳诚凌走散了,团雪的呼声越来越远,直至听不见。只是因着他一直紧紧攥住我的手指,才没被车水马龙给冲挤开。
  “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有助妖娆之态。”诚逸倒是乐观,还有兴致俯仰自得地点首吟咏,“果真是江南风丽。”
  “这是形容临安的,成天乱讲误人子弟。”
  他强词夺理地反驳:“苏州就没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了?我还说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呢。这不同是玉鉴琼田,素月分辉,银河共影,表里澄澈么?”
  “争不过你。”我狠狠反向一扭他的手指,觑着他道,“现在咱么办?”
  他冷不防吃痛,倒也不恼。反而回头一顾,笑靥丛生:“什么怎么办?”
  “二哥和嫂嫂找不着了。”我一板一眼。
  “客栈汇合就行。至于现在,我想和你两个人走走。”他笑眯眯。
  “也好。”我学着他的样子嘿嘿一笑,“咱们去干嘛?”
  “都说苏州繁华,玩意儿多。花样一出是一出。我想……给你去置办一份头面。”诚逸认真想了一会儿。
  我哑然失笑:“家里多的是,何须费银子再买?银丫头手巧,堂里头自家做的珠钗玉环一只比一只中看,价钱卖得很俏。你说我戴八宝玲珑好看,匣子里头都搁了四五对了,都是银丫头费尽心思找花样来,做了金陵,苏州,沧州一带不同式样的。你要让她知道自己家的放着不用,还得出去拿钱再打,非得气吐血了不可。”
  诚逸拿起我的披帛一打打我的头:“那不一样,那是你妹妹给你的,我这个是夫君给你的。”
  我轻轻道:“那我可得好好宰你一回。”
  他低头叹气:“自从成婚以来,连首饰都是银丫头给你做的,还没好好送你一像样的东西过。怪对不住你的。”
  我微微心酸,可脸上还是笑着的。“披褐而怀玉,是不是这么说的?你娘子我燕处超然,不管是否虽有荣观。再者,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勤俭些也是为家之道。”
  “那可不成,我养不起你是怎的?知道我娘子怀玉,可再怎么过不去,何时让你披褐过?所谓美人也要靠衣妆不是?我娘子生得霜姿月韵的,清扬婉兮啊!哪能那么容易就含糊了过去?你瞧你这,眼似水杏,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
  “得得得!”我赶紧打断他的话,“那今晚就算是将功补过,把之前的新婚礼给补上。娘子我有犯不较,大人大量,原谅你啦。”
  两人边说边走,时不时笑着打闹一番。我饶有兴致地问他:“你打算给我打一只什么样的?若又是玲珑八宝,那我可不依!”
  “谁说一定是头钗?”他反问我。
  我没回答他的话,一指前头:“清玉坊,你说的就是这家吧?”
  “嗯,去看看。”他将抓住我手指的左手握得更紧了些,“听说这一家的玉很是上品。”
  来往客人绿云扰扰,也不乏替妻妾买簪购钗的阔少,出手很是阔气,大多大笔一挥就是十余两的白银,实在是靡费。
  掌柜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年娘子,见了我和诚逸笑吟吟上来迎接:“公子小姐要些什么?瞧着面生从未见过,应该不是本地人吧?老身便自作主张替二位择一择了。喏,这儿新进的红玉是基辅国刚采买来的上上之品,色泽红润,坚韧耐磨,做钗环是最合适不过了。只不过工期久了些。青玉么,是咱们这儿的老招牌了,您出门打听打听,清玉坊的青玉谁家堪比?色泽空明,细腻滋润是上佳的,又精光内敛,触手生温,不是行家瞧不出妙。这老身瞧着,姑娘生得清极而婉,肤光胜雪,以银簪配饰倒也合适。素是素了些,可依姑娘的婉丽姿色,是越素越衬得出清水芙蓉,不瑕粉饰之韵。依老身看啊,配上一双屏玉银容双彩钗是最清丽不过的了。当然,柜里金钗亦多的是,样子都是最新花样出来才做上摆出来的。价格么,既是自家做的,也好商量。”
  我听得她头头是道,如数家珍又如珠炮弹一般直迫近来的一打子话,早已稀里糊涂,不知所云。诚逸倒是镇定,笑了笑道:“这位夫人,我家娘子不喜金银这些靡费的,有无白玉?色泽要上好如羊脂的那种。”
  老妇闻声点头如捣蒜:“有!有!公子可真有眼力见儿!是要替自家娘子做镯子还是双珥?打成玉簪也合适,就是价钱贵了些。您瞧着要哪种,老身好替您挑。”
  我也不说话,只是好奇他是否与我心有灵犀,会给我做什么所谓的头面。
  诚逸却是摇了摇头,爽朗一笑一如窗外明月似弦,眼眸清清亮似水如云:“有没有骰子?”
  “啊?”别说是那老妇傻了眼,使劲晃晃脑袋,还以为自己听岔了,我也听得愣头愣脑,木讷转过头去看他。
  “里头安红豆的那种。如果有的话,我要一对。”诚逸解释,语气柔缓。
  这下是听明白了,忽然心口一松,只觉得一阵温热如春风春水般漫上心梢,暖得叫人想耽溺了去。我不自觉抓紧了他的手掌,觉得分外温柔。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温公的诗,他不可能没念过。
  这下老妇人也懂了,笑意在面上团成一团喜气,直直点首不住:“有一双羊脂玉的玲珑骰,红豆是凝过的,永生不会坏了颜色。老身这就去拿。”
  说罢一个转身,便从身后高档的酸枝木广面柜子里头取出一只黑檀绣匣摆在诚逸和我面前,怕弄碎了似的轻轻打开,露出红绳结的一对项坠,上头系着一模一样两只做工精细的骰子,吴盐胜雪一般的羊脂白玉,在烛火的映衬下泛着莹莹微光,看得出,雕刻得很细腻。里头隐约显现出一抹鲜红。
  诚逸仿似很满意,抬头问:“这个我们要了。价格是多少?”
  老妇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微笑道:“这是藏了很多年的玲珑玉骰了,老身开清玉坊,这么些年来所卖出的,不乏金银钗饰,也不乏青白红玉。可无人想得到要一双玲珑骰子安红豆的入骨相思。想来世间的情爱,多的是以秾丽香艳为开头,是故那牡丹落尽残红始听芳的金簪卖的最好。多是富家少爷送给爱妾的。而这骰子与之相比,反倒显的平平无奇,太过清丽了,因着外表简素,倒让人忘却了这也是白玉的上种。而那金簪,再怎么华贵,终究也是艳俗有余,而失了意味的。”
  我听得凝神,心领神会:“夫人的意思是,这世上多的是海誓山盟,华丽辞藻,也多的是华而无实,徒有其表。大多看中的只是华丽明艳,却忘记了天然去雕饰的璞玉可贵。以为用了耀目夺世的牡丹金钗,就可以表明自己给对方的一片‘真心’罢?许多真切的,如玉一般光而不耀,坚贞温润的,反倒教世人皆遗失去了。”
  老夫人很是欣慰:“小姐是有见识的大家女子,自然懂得。许老身赞一句,好一对郎才女貌,当真般配!也难怪公子一上来就问玲珑骰子,而非其他夺人眼球的金银一类。可见贤伉俪气韵不俗。”
  诚逸双颊微红,“夫人过誉。”
  她点点头:“既然有缘,那么这一双白玉,就权当是赠予二位的吧。”
  我和诚逸吃惊不小,对视一眼。“看着玉骰价值不菲,怎好夺了去?”
  老妇微微喟叹,颇有感慨,“不瞒公子小姐,老身开清玉坊多年,头一回遇到这么投契的客人。这么些年,生意场上,学会了长袖善舞,学会了巧舌如簧,学会了如金银一般华丽的商道话。倒忘记了,何为璞玉之天真了罢。念二位此生莫辜负这一双好玉,就算是报答老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