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2

  1.我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出来。
  不知哪来的劲儿,装着没瞧见他的样子,犹自上前几步一拉拉住还未走远的裴卿竹的袖子:“那个,裴公子……”
  “嗯?”他转过头,洗耳恭听似的,等我要说些什么。
  意识到自己所行唐突,我有些窘得双颊发红,开始胡乱开口,眼神不知如何安置:“那个……那个……公子、呃、公子可曾婚配?”
  “啊……啊?夫人……”他惊得差点下巴掉下来,那眼神仿佛在看一棵活过来的桃树作妖,“夫人,这不是女儿家该问的……您……”
  我不耐烦地直嚷嚷:“你别叫我夫人!听着怪磕碜的……”
  裴卿竹很是好奇,歪头看我:“怎么,姑娘是不喜欢夫人这个称号吗?”
  戳及痛楚,我有些幽暗地叹了口气,正色徐徐道:“不瞒裴公子,公子可曾听说,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我舒云意小小贡造茶使,虽说算不上宠不宠的,可也是高处不胜寒,到哪儿不敢踮着脚小心翼翼犹如履薄冰?伴君如伴虎,这个自古便是了。更何况,云意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身份,我还未及二十,整天被人唤舒夫人来舒夫人去的,若是来日嫁了个郎君,这名号改个张夫人李夫人,别人听着还以为是改嫁。正三品的茶造,别人看着外头风光无限,其实不过像箍了重身份加上了层枷锁,锁得我好不自在。”
  他颇有动容,轻轻拿扇抵住下颌:“所以,姑娘宁愿那种来者往者溪山清静且停停,也不要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在下说的可对?”
  我“嗯”了一声,“有时候处于繁华紫陌,倒不如退居山林,无宠无惊过一生。闲时还可以泛舟湖上,一笛一琴浪迹江湖。”
  裴卿竹眼眸中有微光浮现:“可有时,姑娘也须明白,既生在世上,也有许多不得已之处。活着并非为了自己潇洒,也得为周遭人考虑。姑娘向往的生活虽好,可若真的拘泥于红尘繁杂无法脱开身,倒不如选择大隐隐于市,以淡然处之的态度去面对不公。姑娘聪慧,一定是明白的。”
  我若有所思,抬起头对他一笑,“听君一言犹如醍醐灌顶。云意记下了。”
  “夫人明白就好。”他笑。
  我恼道,“又叫我夫人?”
  “好,舒姑娘。”到底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公子,尽管哭笑不得,依然秉持着礼数答道,“在下……还未曾婚配。”
  我叫道,“这么巧,我也没有!”
  裴卿竹笑得直咳嗽:“在下还是第一次见到姑娘这样的女子。当真不俗!”
  “多谢公子夸奖——好了好了,那我问完了。”我嘿嘿一笑,说着转身便走,“云意告辞!”
  “舒姑娘——”
  “啊?”
  我回头一顾,那人对月而立,颀长的身影覆上一层薄纱似的月影清疏,甚是超然脱俗,难以况味。他在花灯映照下淡淡一笑,眉宇辽阔,犹如清风明月外与天际,“我家住朱雀府棋盘街北巷裴府,家父爱品茗,家母素好雅乐,姑娘若有空不如携琴带茶来寒舍小聚。也好向姑娘讨教制茶的手艺。”
  我用力点点头:“承蒙公子厚爱,云意一定来。”
  余光扫视,那青色的人影已然消失不见。
  我吁了口气,脚步轻快地飞回清雅堂。心里头越想越解气,谁叫你这么对我的。看了难受也是你活该!就准你和江家姑娘搭讪,就不准我和裴家公子说话?
  我眯着眼笑,头一次觉得心情这么好。
  回了清雅堂,把身契交给两个姑娘烧了,独自坐下来喝酒,却觉得不大对劲,都这个时辰了,银铃儿怎么还不回来?问了段姑姑,也说没见着。
  我摇摇头,这丫头,准是看今夜热闹,跑出去撒野了。
  然而又转念一想,她就是出去也会和我报备一声,不至于闷声不响地就跑了呀。
  不大妙,我唬了一跳——别是出了什么事儿?
  端坐黑檀椅,越想越不对劲,“姑姑!”
  “嗳嗳!来啦!”段姑姑依旧是来去都匆匆的样子,“姑娘有什么吩咐?”
  平日里对外都是叫姑娘,怕别人说不守规矩。
  我沉吟半晌,道:“给我备马,我要进宫一趟。”
  “诶?……诶!”
  2.我策马狂奔,飞奔至宫门口,见了那小黄门便冲着喊:“福公公,我要见皇后娘娘。”
  将马牵给宫人后独自一人狂奔去了凤仪宫。求朱蕤去禀明皇后。引进内殿却见皇后正由宫人服侍着散发卸妆,浣手更衣。见我很是奇怪:“云意,这么晚了,找本宫可有什么要紧事?”
  我也顾不得别的,径直问道,“这已不早,本不愿叨扰娘娘清宁,只是——娘娘可见着银铃儿了?”
  她愣怔着,半晌才张着口点点头,“留银丫头用了些点心说了会子话,酉时七刻走的,现在……朱蕤——”
  “娘娘。”
  “现在什么时候了?”
  “回娘娘,现在已经快戌时三刻了。”
  她疑云大起,面向我道,“银丫头还没回去?”
  我飞快思考,旋即对她抱歉一笑,“银铃儿爱玩,说不准是去哪儿凑热闹了,娘娘早些安寝,不必挂心。倒是臣女没眼力见儿的还来打扰娘娘。是臣女的不是。臣女告退。”
  昭皇后连忙道,“若真找不到,立刻来禀明本宫,知道吗?”
  “诺。谢娘娘。”
  我一颗心沉甸甸地往下坠,只觉得要埋入深海般深邃不可及,那样惶恐与不安,月色与长巷的走马灯光覆盖在身上,总有些凉意,席卷了浑身上下,侵袭入体内,好像要把心脏给冻结了。
  夜凉如水,起风了。我一个瑟缩,抱紧了双臂。
  会去哪儿?会去哪儿?我唯一隐隐觉得肯定的直觉便是,还是不要兴师动众。
  冷静,舒云意,冷静,狐族的女儿,最忌遇事只会哭哭啼啼求人。我无声握紧了拳头。
  丫头交茶,必定会去茶司。
  而从茶司的景嬷嬷那儿出来,最近出宫的道儿就是挹翠亭旁枫叶湖的栈道。
  我和银铃儿早已从苏绫那里知晓这宫城里头的条条道道,熟悉不已。遂顺着栈道往下走。从枫叶湖后的假山绕到西门,便能出皇宫。
  只是这儿非常偏僻,又临近神机营,按照大宣朝特有的惯例,京备军营常年设于此,以御不测。
  若非就近便于出宫,宫人不会无故来此打搅。
  我不止一次问过苏绫,这是哪门子的设计?就不怕宫人有和军营里头的私相授受,暗中搞些什么鬼东西,那不是祸起萧墙,引狼入室吗?
  苏绫笑笑,说她也不知道。
  也是,她一个庆熙朝的御前姑姑,哪里知道隆宪皇帝当初想些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大抵是对于自己的丰功伟绩十分自信,料定在皇城门下无人敢造次。
  我摇摇头。不再去想。
  蓦地,假山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一下警觉。小心翼翼地避过成堆落叶,一个利索爬上假山,往里头探去。
  险些没惊叫出声,连忙捂住自己的口鼻——是夏侯晖?
  银铃儿被捆绑在枫叶湖边,嘴里塞着棉布,“呜呜”叫不出声。眼中写满了惊慌。
  我咬牙——怎的夏侯氏被皇帝从江陵安排在眼皮子底下,还如此不安分吗?!
  他想干嘛?
  夏侯晖身侧还有两个面生的,穿着打扮类似禁卫。他蹲下身子逼近银铃儿,一字一字狠狠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跑到军爷地盘来听壁角!”
  银铃儿拼命扭动身子挣扎。
  身旁一人凑近了夏侯晖,眼底里浸淫着一道冷厉的寒光,缓缓道,“夏侯将军,我看——还是把她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