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疑窦 3

  红烛昏罗帐下,灯影绰绰。弥散着一股很重的药味。我屏住了呼吸——这乍然让人想起那日昭皇后宫中也是这样压抑苦涩的味道。
  疏清细长的睫毛伏在白皙的面上,竟有些不安分的颤抖。眉心微微蹙起,连唇尖亦咬紧了不肯放松。
  我默默。实在是不忍心,实在是自责不已。原本叶家平了反,哥哥叶疏微平安归来,得皇上亲赐府分居,我也解了罪臣之女的身份择日便可归朱雀府。她应该万事放下,安安心心地待在瑶华宫做她的一宫主位,昭容叶氏。
  可——因为我的冒失,忽略了她的感受,我事先对她没有任何交代,就和同宸德妃,和同蕖儿,贸贸然行事。我太着急,心气儿太高,太急于回归自我这个舒云意的个体,却忘记了,她还不知道,自己姐姐已死的消息。
  我后悔不迭,痛楚地掩面悲泣,泪水从指缝间流淌而出,滑进了我的袖口,在小衣和肌肤间洇染开来,产生一种粘腻的湿滑感——我怎么能这么自私!因为想快些让自己正名,不做他人替身,就乍然叫她去承受亲姊亡故的痛楚。
  她才十七岁,就承受了常人难承受之苦。先是告诉她父母长姊已死,兄长生死未卜。然后一朝píngfǎn,兄姊平安,她还来不及欢喜,就被告知,那个巧笑嫣然,活得好好的所谓姐姐,不过是个假的。
  此间跌宕亲历,她不可能不痛。
  她会不会,恨极了我?
  我阖眼,听着周遭仆妇太医来往的喧扰,胸中似有千军万马,一张了然于心的时局纵观图。
  一众人包括帝后都在偏殿等待。一如死寂,沉香余灰空冷。白蕖垂泪,紧紧握住手中的锦盒,直是愧怍不已。
  这日算是庆熙十六年最乱的一日。惊闻宫变,皇后遭荼,淑妃牵涉其中,昭容心悸昏厥,连已故文敬公嫡女叶氏都落得不清不白。
  失策,实在是失策!我咬牙,我南宫左这么些年来,说到算计,总能一出一个准,没想到河边常走,也是会有湿鞋的时候。
  疏清身边的婢女蘼芜蓦然拉开帘帐,又哭又笑着在皇帝身侧跪下,喜叫出声道:“禀皇上,太后大娘娘,皇后娘娘。昭容娘娘——她、她醒了!”
  皇后含笑,不再忧虑,那只百合象牙雕贝海棠纹的春景香炉亦在手间微微松动。
  皇帝紧锁的眉头一松,原本执在手间捏紧了转着的一串碧玉串珠亦耷拉下来,被随即扔开。他忙敛衣,直直站起了身:“疏清怎么样了!”
  蘼芜神色有些奇怪,阴晴不定,执意挡在皇帝面前,“昭容娘娘说……她说……她现在想见见叶小姐……”
  太后面色松动:“皇帝,让姐俩说会子话吧。”她略略沉吟,道一句不清不楚的喟叹,“疏清是个好丫头。”
  皇帝闻言不自觉停住了脚步。转过头,冷凝视我一眼,终于放下紧握的双手,轻嗤一声:“你去罢。”
  我已是心力交瘁,规矩地一伏首,便支撑着起身,奈何跪的时候太久,腿脚酸痛,一个趔趄,险些翻滚在地。
  离开侧殿,才往里走。便听身后仿佛是白蕖的声色,泠泠作响:“皇上,淑昭容如此,臣女难辞其咎。可臣女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假。见长姊遭受苦楚恁多,臣女心如刀绞,是实在不能再等了,这些事,今日不得不向太后皇上解释个清楚。以正我姐姐清白。皇上,关于那个卉缨,臣女有话要说。”
  ……
  她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仿佛有些颤抖与不忍的痛感。
  我微微晕眩——都走到这一步了,实在是,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好容易撑着身子爬到她身边,却见她的婢女蓝实早已屏退了太医和宫人。见了我微微一躬身,便也弯腰拉下帘帐,退下了去。红帘纱帐内,烛火很暗淡,掩映之下,有些没来由的昏暗与凄然。
  她面容苍白,身子像是瘫软在了那木槿鸾纹缠丝的锦榻上,动弹不得,更如同禁锢。双眼睁着很大,直直凝视着我,原本红润的一双朱唇变得乌紫,惨淡。轻轻蠕动着,贝齿如珠玑般洁白,却好容易才能敲出几个轻得如蚊蝇一般的吐字。
  “姐姐……你——”她喉头哽咽,艰难地发声,眼角沁出点点泪珠,目光却不肯从我身上挪开半点,“你究竟……是不是?你、你是不是……”疏清的面容竟带上了几分恳求与绝望,像是垂死挣扎的病人预知到地底下棺材中的黑暗,是故舍不得窗外一剪阳光。拼了命也要去攫取分毫。
  我不敢与她这样责怪,哀怨,痛苦的目光对视,只独自别过头去垂泪。
  她苍白又瘦骨嶙峋的手,从被褥里抽出,想要来抓我的手腕,她强迫自己的脑袋从玉枕上略略抬起,只为要一个答复。
  我强行平复呼吸,睁眼。对着她,一字一字艰难启齿道:“疏清。我很抱歉……”见她眼眸中的流光如炭火入水,旋即激起哗的白雾袅袅,迅疾由光亮转为黯淡,我不忍地咬住贝齿,顾不得去擦泪。“疏清,我是舒云意,你姐姐——你姐姐已经——”
  她哭泣着,哀嚎地要来抓住我的袖子:“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和我姐姐长的一模一样!你就是我姐姐!不然……”她眼神一转,忽然想到什么,嘴角乍然有了喜色,似乎是找到什么哄骗自己的证据。
  “对……对!不然你怎么把叶家的事知道的那么清楚?我和你初见的时候……那次……姐姐!你就是我姐姐!姐姐,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不是呢?”她呜呜哭着,泪水肆意奔流,沾湿了枕衾。
  我愕然。我如何能告诉她,我清楚叶家的事是因为我投了叶疏浅的身子,得到了转世的记忆!
  我拼命用手安抚着她的头发:“我不是你姐姐,可你把我当做你姐姐。我同样把你当做我的亲妹妹。我不愿再欺骗你!疏清……是我对不起你。”
  她目光干涸,空洞。终于合上目,轻轻点了点头,最后一瞥如翦翦光影,伴着水珠泻下,有些没来由的凄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