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杀心 3
是日。
太后支颐着,一手翻阅着一本装裱精致的《道德经》,面上沉静,只是屏退了连同邵姑姑在内的所有宫人,只留我一人伺候。
我隐隐感觉到不安。
我将她的药碗换下,更了黑檀托的木盘盛着垄窑青瓷玉胎凝碧盏递上,小心规矩道:“太后,您用些茶。”
她睇了我一眼,也不接,只是冷哼一声。冷不防抬起右臂,那鸳鸯绣莲赭褐色锦缎广袖在我面前扑楞而起,随之就是一掌稳稳落下在我的左半边脸上,那冰凉的玉石扳指的触觉化在面上变为刺痛与滚烫。这一掌力度极大,击得我脑中嗡嗡,身子一个不及,趔趄着滚在地面上。紫檀木托连带青瓷盏哗啦一声掀翻在地,滚了一地沾染了尘灰的腌臜汤水。瓷片飞溅,一片细小却坚硬的碎瓷从我手背上划过,留下一道鲜明的红痕。有些微麻的刺痛。侯在门外的邵姑姑闻声而来,面上焦急,衣带刮起秋风阵阵:“太后?!”
她一抬眼,冷面道:“只是打碎了茶盏罢了。这儿没你的事!出去!”
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我,声音颤颤:“……诺。”
咝——真疼。我倒吸一口凉气。
太后目光如寒潭一般幽冷深邃,森寒刺骨,让人望之即生畏。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也顾不得去抚摸那疼出来的脸颊,叩首伏身,语气惶恐:“太后息怒!”
“首鼠两端的东西!枉哀家如此信任你!”她厌恶地一踢落在绣鞋边的泛着青绿色光泽的那半枚茶盏底,暴怒着咆哮道,“你自作主张杀了雨水不说,勤政殿那头给了你什么好处!?也值得你觍着脸跑去上赶着献殷勤了?哀家还没死呢,吃里爬外的事倒做的一出是一出!哀家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唱的南曲?身在曹营心在汉唱的如此之好,要不要哀家给你摆个头面挂个牌啊!?”她目光凶狠,手指无声攥紧了双腿上的蚕绸点云迎春帕,来回扒拉着,像是想用力撕扯开一个口子。
“太后,奴婢有什么不是,您一一示下,要打要罚要骂奴婢都甘愿承受,可您切莫气伤了自己的身子,否则奴婢可承担不起啊!”我呼吸急促,连忙膝行向前,颤巍巍去扯她的衣摆,“太后,奴婢此行确实莽撞,可其中原由,并非太后所想的那样。……奴婢是设计了雨水,也确实去了勤政殿,可首鼠两端,吃里爬外这两个词实在是当不起啊!太后娘娘,您听奴婢解释!”
她狠狠一撩裙摆,硬生生把我撂在地上:“解释?哀家还需要听你解释?这偌大的福宁殿你都可以做一半的主了!你说,雨水是不是你弄死的?她跟了哀家近十年,你就这么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她!你有个什么,叫哀家给你作主就是,何须损人性命!”
我心下反倒一松,面上沉静下来。抱腹恭谨道:“是,是奴婢用计杀的雨水。太后,雨水和奴婢是有仇雠,奴婢不能否认。可您也说了,她跟了您近十年,却被奴婢这么一个刚来您身边伺候,初出茅庐还没站稳脚跟的小婢算计得丢了卿卿性命。足见其蠢。这样的人怎么配在太后膝下伺候?“
太后怒不可遏:“你的意思是,哀家宁愿要你这样一条毒蛇!”
“不敢。奴婢心思毒如蛇蝎,可对太后忠心不二,天地可鉴!再毒的法子也是为了太后的切身利益考虑,不会用在您身上分毫。这您是看的明明白白的,否则也不会委任于奴婢。可雨水非也——”我连忙叩首,“太后,雨水之罪可不止于此!她在太后初初遇疾昏厥之时,不忙着照看您的安危,反而先把刀子往奴婢身上捅。当初,她不识药玉,拿您的身子开玩笑,用计来除奴婢。为己之私谋害主上,这样的婢子,怎么敢用她?!”
太后面色不改,只是沉吟不语。深深凝睇着我。
半晌。“所以,你就杀了她。用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哀家无法说个不是的理由。”她眯眼,语气冷冽如沉香炉中烧尽的余烬,狠狠一撩袖道,“你总是有这万般说辞!”
“太后,”我惶急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属实?”太后轻嗤,“那么哀家倒是想问问你,皇帝和你说什么了!”
“回大娘娘的话,是吩咐了奴婢去做事。”我再叩首,“太后大娘娘心里头明镜儿似的,皇上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传唤奴婢。无非是叫大娘娘您起疑。奴婢不敢揣测圣意,可有一点是知道的。皇上知晓奴婢是太后您的人,还要来这么一出,不说有意挑拨,起码也是算准了奴婢会告诉大娘娘皇上吩咐的事——是和孟家有关。”我说出末句,双眸一抬,小心觑着太后的神色。又旋即低了下去。
太后闻之,面容稍霁,有些沉思似的握紧了手边椅榻的紫檀柄,语气沉着了几分,过了半晌道,“是哀家糊涂了,竟没仔细想想这个。孟家——”她口中繁复嚼咬着这两个字眼,转眸一看我,叹道,“哀家错怪你了,起来吧。”
我稍松口气,也不敢表露,“诺。谢娘娘。”
太后以一指悠悠扣着檀木面,发出沉笃的“咚咚”声,一如语气里的沉着淡然,听不出悲喜,“他是让你除了孟家在后宫的势力,是么?他还真舍得?毕竟那是替他生了三个孩子的女人!”
我大气不敢出:“奴婢不知。”
“那便去吧。哀家知道,你心里还牵着你那清雅堂呢。说到底——只有事儿办成了,才出的去不是?”
“……是,多谢太后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