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2

  1.众人往那边厢看去,却是但闻其声,不见其人。皇帝最先反应过来,抚掌拚笑:“才说昭阳如何这么久还不现身。这就来了,可见背后不能说人。”
  末音才掷地,便见一个眉目凌厉刚烈,相貌明艳的女子阔步而入,唇纹如新生赤棠般娇俏红润,眼眸如一汪春水般清亮有神。不饰粉黛,不修珠玉却依然不掩国色。有趣的是,这样一个本该着轻纱绣衣突显极致风韵的女子,如今却衣着一身颇具男子风格的袖衫长褂,战场之上的肃杀气息在她身上依稀可见。
  一些朝廷命妇互相私语不止,说的便是她耳垂上缀着极具西疆异域风格的那一叶雀尾。清晰分明的锁骨上躺着一拇指大小的兽骨,看起来有些骇人。
  太后不觉变了颜色:“胡说些什么?你皇兄在春景设宴款待群臣,你穿成这样就来了?真是不识体统!传出去不得叫人笑话我们大内礼崩乐坏?”
  昭阳长公主满不在乎地走上前,一拉檀木凳随意落座,撒娇道:“是,女儿知错,下回定当穿成温婉贤淑,天家贵女的样不叫别人笑。可女儿说的是事实呀!这婚嫁哪有强压牛头喝水的道理?说不准卫公子心里头早有了属意的人儿了,皇兄可没眼力见儿地硬生生拆散了。等会儿反是好心办了错事了。”
  众人一向规矩惯了,乍听长公主说话如此不知遮掩,都有些微微侧目。有些年轻的,听了此番言语早已忍俊不禁。
  太后面上尴尬。倒是皇帝不以为忤,温和笑道:“琬儿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群臣都在呢,也不注意着点——你这性子也该收敛收敛了。”
  昭阳妩媚一笑:“是。小妹知道。”
  卫诚逸无声松了口气,这才安稳落座。倒是卫诚凌的眼色有些奇特地望着口齿伶俐的昭阳,终是低头轻笑。正巧昭阳有意无意地转过来,同再次抬首的卫诚凌目光一对视,旋即转开。惊觉这位任性泼辣的长公主亦会脸红。
  彼时我正低首站在太后身侧,偶然见了此幕,仿佛是惊觉什么。巧的是,太后亦转过头来,见了女儿眉目间难得的温软,不觉唇角无声提了提,绽开半朵春花。
  我心里登时明白几分,知晓此刻需要有人出面。贝齿不自禁轻启曼声道:“太后娘娘还说要给卫家公子赐婚呢,今日正巧,倒不如先替咱们长公主择个亲?”
  太后欣然承接:“疏浅这妮子现在是越发伶俐了,说的话总是很得哀家心意。昭阳,你净顾着说卫家公子,不如自己先考虑考虑?”
  昭阳长公主一愣,情不自禁往卫诚凌处一望。连忙转过脸,见母亲面上浮动着和煦的笑,像是一切都心知肚明,便有些不知所措。
  宁王最先反应过来,大笑道:“臣弟算是知道六妹妹方才为何说,指不定卫公子心里早有了属意的人,让皇兄别插手。现在看来啊——怕是她自己早已芳心暗许,听皇兄要赐婚,这才急了不肯依呢!”
  这话一说出,素日稳健如卫诚凌亦有些忙乱,忙以笑掩饰起身行礼:“微臣不敢高攀。”
  皇帝赞许着看他:“少年才俊,如何说是高攀皇室?若你俩真有此意,趁着今日宫宴,辰光大好,朕就借此成全了。也好叫众爱卿一道做个见证,更是不枉昭阳闺中多年,终于好事多磨,等来一位贤婿。”
  如此一说,卫诚凌双颊早已如饮纯醪般泛起酡色。昭阳抿嘴一笑。
  过了午时,叙叙说了些许,众人便也散了。皇帝一一进封赏赐不消说了,更是钦定昭阳长公主钟离书琬与云麾将军卫诚凌于十月初七成婚,赐分府别居。算是皆大欢喜。
  我亦是欣悦,跟着太后离了宫室,和邵姑姑左右相扶着才要步出宫门。便听身后舒展一腔子清冷的气息,一改之前的风趣热络:“皇上。臣有本奏。”
  2.原本想安逸一段日子,却不曾料到树欲静而风不止。个中无奈滋味,只有亲自体会,才感触得出那切肤之痛。晨起推窗却见是落雨了,飘忽而急促。叮铃铛铛旋展在马头檐铃上清明悦耳。推门一望,满怀带着草木气息的一股子凉爽清气迎风溢满了衣袂,带动起裙摆飘飘。过了午时仍未停息,反而渐成覆雨瓢泼之势,寒气清冷逼体。才觉离人心上秋的萧索,是随一阵又一阵如斯雨急风骤,于不经意间翩然而至,到头来猛地惊觉,已是肃杀如残荷飘零,留得听雨声亦是不能了。
  彼时雨水去领新进的缎子,我正陪同太后于正居对弈。却见杨公公面含喜色小步快趋而进,一扫拂尘面目恭谨道:“禀太后,皇后娘娘醒了。”
  太后眉间原本因思索如何落子而拧成的川字闻言随之一松,毫不保留地舒展开来,嘴角衔了一缕欣悦的笑意:“果真?”
  杨公公双眼笑得眯成一道缝:“是,精神也好了大半。到底是娘娘福泽深厚,遇事能逢凶化吉。”
  太后将棋子一扔,面上已换了欣然可喜:“福无双至今日至,不知是否是昭阳的婚事冲了喜的缘故。沅兰既已大好,正好疏浅陪同哀家亲自去瞧瞧。杨肃——将哀家房里那棵雪参带上。”
  我压抑着满怀欣喜:“诺。”
  “是。”
  原先还担忧冬青的药是否有效,现在看来实在多虑。毕竟是仲弟的高徒,又有百年修为的底子在,人也算靠得住。我暗暗松口气。
  正想着,挪近了凤仪宫。早报了太后凤驾,一干妃嫔侍婢早早地在宫门外候着,皆是满目含喜,如迎春风。
  待问了安,为一帮脂粉香风围绕着拥进了内殿。皇后眼底下虽还泛着淡淡的鸦青色,然双目炯炯,精神气也好了不少。见了太后正要起来拜见行安,邵姑姑连忙扶了躺下。太后和颜悦色道:“身子才好些,就别拘那些虚礼了。”皇后温软一笑:“是,儿臣谢过母后。”
  太后眉眼一挑,太医郑舟济连忙会意着膝行至前,言语恭敬含喜,言语之间颇带了几分洋洋自得。仿佛是要一扫之前因婉妃和几位帝姬的申饬所带来的阴云晦色:“回禀太后娘娘,微臣改善了药方,这几日细心调养。娘娘总算是见大好了!”我心底冷笑,这样的庸医,也不知是如何稳坐太医院这么些年的。
  心下暗自有了揣测,如此尸位素餐之人,实在留不得。
  倒是孟贵妃喜上眉梢,语气热络。殷勤着靠近太后,眉目低敛道:“看妾说的不是?皇后娘娘吉人天相,这气虚血亏之症自然是如阴霾尽散了。也好叫太后娘娘和皇上放心。”容昭仪连忙附和:“是啊是啊,太后娘娘,说来也是郑太医医术高明,太后娘娘也该好好赏赐才是。”
  仿佛失聪了一般,对于二女讨好似的谄媚之语,太后充耳不闻。只是柔缓地执起皇后骨瘦如柴,了无血色的一双素手,疼惜道:“虽说好了大半,可你身子依旧孱弱,实在劳心不得。孟贵妃这丫头之前因为你的病操心甚多,虚苦劳神。是故哀家再四考虑,决定了,叫宜淑妃代行后宫职权,你和孟贵妃正好趁此歇一歇来的要紧。”皇后清眸如泻下松间月色的石上清泉,静听松风:“是,儿臣听朱蕤说了,贵妃这几日确实辛劳。儿臣听母后的。”
  宜淑妃道了声“诺”,脸色并未有多少变化,而孟贵妃闻言却是猛地一凛,如坠万丈寒冰,极力压抑着自己不使打了个冷战。双目的眼神亦是凌乱不知如何自处,指尖紧紧绞住了那一张镌丝攒银绣的宝合花绢,正如朱唇下那一排银牙微咬,贝齿微颤。终于是强笑了笑,匆忙行了一礼:“是,妾多谢太后娘娘关怀。”
  太后也不看她:“罢了。你们都回自己宫室去罢。这儿不需要你们这么多人伺候,哀家看了一群人在跟前晃也觉头疼。哀家自己和沅兰丫头待一会儿。”
  皇后品行端方,深孚众望。虽说还年轻,在后宫亦是颇具威望。又因性格温柔,是故帝姬皇子都爱与之亲近。彼时都似乎黏住了似的,一众小家伙赖住了不肯走。
  婉妃亲女,十二岁的长帝姬,永昌帝姬萦姝一向是最懂事的,见状忙切切不失稳重地请辞道:“皇祖母忧心母后凤体微恙,萦姝和弟妹们亦是。难得母后醒了,不如让咱们一道在跟前伺候。母妃说了,身为皇子公主,理当为皇祖母与父皇分忧。”
  语间稚气未脱,却很是诚挚恳切。太后转过身来,对着永昌微微一笑,是难得的面容安慈,温软道:“等你们母后好些再来吧。这几日跟在你们母后身侧也尽孝不少,都好好回去歇着。你们母后也爱清净。”
  永昌见状,只能无奈道:“是,孙儿听皇祖母的。母后注意好生安养。”这才依依领着弟妹行礼告退。
  太后同皇后说了半晌的话,很是亲和热络。真像极了寻常人家里亲亲热热的一对母女。
  不知怎么,一股难言的哀凉如水无声漫过心头,涌来一阵又一阵的疾风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