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故人来 2

  1.我大为震悚,拿起杯盏的指尖猛然一颤。宜淑妃手边那北窑精制的绿玉青瓷薄胎碗随之掀倒在紫檀面上骨碌地转悠一圈,便拥着满盏的茶汤倾泻下地。哗啦汤水激扬之后,击晶裂玉的碎瓷之声接踵而来,訇响震耳。
  我来不及考虑别的,噗通一声狠狠跪倒在地,双膝仿佛传来微麻的刺痛。我浑然不觉。情急之中心生一计,趁着太后未觉,撩过袖下的赤色绢帕撂在宜淑妃脚下。随即连忙叩首谢罪:“奴婢该万死!还请淑妃娘娘降罪!”
  宜淑妃不防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些尴尬地一甩袖子:“无妨无妨,一时失手也是有的。太后娘娘,妾跪安了。”说罢袅娜一转身,带着菊秋阔步而去。
  我连忙跪在地上,同匆匆奔来的雨水一道收拾残局。太后眯眼:“你一向谨慎,今个是怎么了。”
  我带着歉意对上一低首:“是,奴婢疏忽。”雨水“呀”一声,“这绢帕呈朱色,可是姐姐你的?”
  我一瞧:“怕是淑妃娘娘慌乱之余落下了。”遂含笑对太后躬身:“奴婢去去就来。”
  见太后微阖眼,并不做表示,方一抓起向外奔去。
  宜淑妃并未走远,我连忙赶上请了个安:“淑妃娘娘留步。”
  她一见是我,有些意外地扶了抚鬓边的珠钗,含了几分笑,微微颔首道:“疏浅姑娘有礼。”
  我道:“方才奴婢失礼,让娘娘见笑,真是奴婢的过失。不知这帕子是不是娘娘方才落了的,太后娘娘遂特意让奴婢来还。”
  她一睇,不在意地一抬首:“姑娘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我含笑和煦:“娘娘聪慧。只是——”
  宜淑妃轻轻一摆缀满了银面护甲的纤纤红酥手:“菊秋,你先回去。本宫即刻就来。”“诺。”
  夏风带暖,光景和煦。可谁能感觉得到其间微微的冰凉。一丝一缕,蕴在无声的暖阳里,看起来平平静静的,殊不知其后是锋刃于无形之间,用的不当,就能致人性命。
  我谙此道,可还是鼓起勇气深吸了一口气。阖眼,又睁开了眼:“翠翘姐姐,事到如今,还想瞒阿左么?”
  那娇媚细长的玉指拨弄着一环水碧色的青玉扳指,顺着日光撩起动人的流波縠纹。一个错眼儿,还以为是磨得霍霍的刀刃上的一剪锋光。
  她面不改色,只是那转动玉环的右手手指却悄无声息地一停,目光随即有些停滞在了那一弯泓碧上。
  “姑娘说什么呢?要知道,在本宫面前胡言乱语的罪名可比打翻了茶盏要重得多。姑娘别是弄错了。”
  我不自觉抱紧了小腹,冲着她惨淡一笑:“翠翘姐姐。这儿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就不必如此了。”
  她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轻轻扫视过我,如刀刃切面,有些隐隐的刺痛。
  我念及太后身边还得有人伺候,又不能去了太久惹她生疑。遂只简单跪了安,“娘娘,奴婢绢帕已然送到,太后身边还得奴婢服侍。便告辞了。”
  说完有意将声线压了又压:“娘娘得空想个法子叫奴婢去趟关雎宫吧。这么些年来,所有事也该一一做个交代了。”
  晨风吹动檐头铁马在风雨中“叮叮”作响,热烘烘的融暖随风扑人耳面,带着些魅惑的幽香暗影。芳娇莺啼,水凝蕊艳,万物依旧。好像只有风来过。
  一袭清丽无比的淑妃常服,在由秾丽热烈的夏花缀成的光鲜繁景里显得格外颓丧,刺目。
  2.我漫步踏入福宁殿,惊觉只有太后一人在内。邵姑姑,雨水,寒露都没了影儿。想是方才屏退的。我请了个安,抬首见太后的侧脸为手侧一盏通红的烛火映照,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有些失真的缥缈感。“回来了?”
  “回太后,是。”
  “你来替哀家剪烛。”她随意撂下那把精致裁度的小银剪子。我道了声“是”,款步上前执起剪子去挑弄那焦黑了的半寸烛芯。
  “哀家问你,宜淑妃久居后宫,诸如此类应当是处理惯了的。为何这回,要向哀家请示这样简单的问题,而非直接去问皇上。”
  她目光静谧,好似沉寂成一池浮萍的湖心,连那几尾少得可怜的红鲤,亦半入江风半入云似的湮灭在流光的尽头。骨骸难寻。让人捉摸不透。
  我默然。将银剪子抛开道:“奴婢以为,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淑妃娘娘知道大娘娘权势不比往常,反而更要拿这些琐碎东西来问大娘娘的意思。无非是以表赤心可见,希望您念着她一点的好。日后东山再起,自然照顾着她。再者她和孟贵妃——奴婢私心以为,底子里头并没有那么交好。貌合神离,孟贵妃娘娘还蒙在其中罢了。”
  太后面上逐渐浮起如翦翦春风的一抹笑意:“你说话终于不藏着掖着了。”
  我有些羞赧,仍是不卑不亢:“太后大娘娘有心提拔教诲,奴婢怎能再不识趣地对太后娘娘隐瞒什么心思。”
  “你就如此信任哀家?”
  “太后娘娘是救奴婢出苦海的人,在这偌大的后宫,除了大娘娘,奴婢还能依附与谁?”我道,“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都不是好相与的。”
  “……这话让你说准了。”她微微一叹,“说到底是沅兰不中用,纵着这些人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不安分地闹腾。”
  “皇后娘娘是贤后,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还病卧枕榻。”
  我垂首,“其实只要孟贵妃——”我没有再说下去。
  “大娘娘心里明镜儿似的,皇后娘娘才最堪执掌后宫。前有文德,今有昭后。”我语气诚挚地看向太后,想起昭皇后病之前的点点滴滴。而今她病卧不起却我不能去见。不禁有些泫然。
  夕阳日斜,我陪着太后说话,不知不觉已过了两个时辰。门外忽有福宁宫掌事太监杨公公匆匆来报,面色焦急,手都不知如何摆放:“太后——皇后娘娘她、她——”
  太后猛一警觉,倏然站立起身:“沅兰丫头怎么了!”
  “皇后娘娘原本是好好的,本来已经有了气色。不知如何,方才……方才又昏厥了。”杨公公抹着汗,口齿不清道。
  太后身子一软,眼看着向后倒去,我慌了神,连忙赶着去扶。杨公公一面手忙脚乱来扶衬太后,一面甩了拂尘声嘶力竭——“传太医!来人!传太医!……去、对!对……去叫皇上!快!”
  “疏浅,你去看看她。”太后呼吸不太顺畅,只是深深睇了我一眼。我惊奇地一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又低低地将首压了下去。“奴婢不放心太后娘娘!请留福宁殿侍奉!”
  “有月庭他们呢。明日哀家好些了,亲自去看她,你先去了,倒也能替哀家先探明了。”太后强笑。
  我仓促跪拜一礼:“奴婢在晚膳之前回来伺候娘娘用膳。”
  她疲惫着,温软一笑,仿佛那一刻不是曾经一个位主中宫,勾心斗角多年的刻薄老妇,而是一个寻常人家里头,最慈祥的母亲,最和善的婆母。好比一朵圣洁的白莲宝相庄严于上座,看不出丝毫的凶神恶煞,取而代之的仅仅只是光耀皎洁如云,将一切污浊悉数掩盖了去。
  我连忙点首告退,去后苑同雨水姐姐交代了几句,便只身跑去了凤仪宫。
  风一卷一卷扑来,扑得衣摆晃荡,人也生热,可来不及去擦颌下淌下的汗珠,便又一拐一折,以绕过那随处可见的,盛着攒蹙累积,艳丽如云的丛丛花盆。
  过了午时,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殿内正巧走出捧着一盆清水,面色苍白疲惫的采菱,忽一拧头见了是我,忙喜叫出声来:“舒——疏浅姐姐来了!”
  我连忙去执她的手,“数月不见,你可安好?我听了杨公公说——你、你家娘娘……可安好?”
  乍然闻“娘娘”二字,她原本欣喜如一只小雀般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阴霾散布在她的眸子里,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指尖变得冰冷而微颤,原本红润的唇也发白不少。
  一颗豆大的泪珠滚下来,落在我掌心,我触之惊觉那样的温度,像是降到了冰点。“姐姐来了就好。”
  心头一阵纤颤,握紧了她骨瘦如柴的双手失声问道:“娘娘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