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故人来 1

  方引来穿着一袭格外素丽清淡的月牙绢袍的宜淑妃薛繁缕,她持着端庄优雅的笑意,对着正上方款款下拜:“妾淑妃薛氏请太后娘娘的安,太后万安万福,如意吉祥。”太后略一抛袖:“起来吧,赐坐。”
  宜淑妃温软笑应:“谢太后。”遂步上前,端坐于太后左侧的昙花雕椅上,我低眉捧起一盏春芍晚,笃地摆在她手边。紧接着站回太后身侧,规矩而立。宜淑妃并不看我,而是对着太后笑意不减:“这么久才来给大娘娘请安,娘娘勿要见怪才好。”
  太后轻轻支颐以作回应:“可不敢当淑妃的请罪。皇后病着,后宫诸事全权交代给你和贵妃去办。平日里想必忙得很。哀家这老太婆一把年纪了,爱清净。也不需要人日日跟在眼前晃悠。”
  宜淑妃听太后语气不善,稍稍一失神,忙赔笑着附和道:“大娘娘这话妾可不敢当的。这些日子是妾怠惰了,才没能在娘娘近身前勤谨伺候。妾日后定当多来福宁宫侍奉太后,以照拂太后凤体,尽我妃嫔职责。”
  “不必了,说到近身服侍,雨水疏浅这几个丫头伺候得都很好。不消劳动你一个娘娘金手。你们小辈在hòutíng忙着讨皇帝欢心,不需要将精气神耗费在哀家这行将就木的老棺材这里。”
  太后素日里不喜贵妃淑妃等人,倒是很偏爱皇后。我曾不止一次纳罕,说来到底是昭皇后替代了她原本在hòutíng安插的孝成皇后徐月盈这颗棋子的位置,相当于是皇帝借昭皇后夺她的权,排了她的利益。太后为人孤傲,可这么些年来对昭皇后沅兰却青眼有加。想必是皇后为人确实端方,侍奉亦很是恭谨的缘故——毕竟她贤后的美名,就算人们对那昔年宫变往事仍切切察察,颇有微词。可也不得不承认皇后的好,说到底为人好坏在乎的不是史官手笔,而是人心。这么多年皇后的呕心沥血,也非白搭的不是?
  我对昭皇后的敬重更深了一分。
  彼时薛繁缕一听太后这话,当即诚惶诚恐地站立起身,摆下裙衫,跪倒在地:“是妾的过失!太后恕罪,切莫因为妾伤了凤体。”
  太后乜斜她一眼,浑不在意似的抬臂一甩袖子。我会意,连忙接过她手中的白瓷茶盏,重沏了壶刚热好的凤檀口,才再恭敬端上。
  太后道:“你先起来。动不动就跪的,让人知道了还以为哀家怎么变着法子拿你立规矩呢。”
  宜淑妃这才颤颤巍巍地由身后的婢女菊秋扶起,道:“是。”方敢重坐下。
  太后执碗盖撇了撇绿蚁样的细密浮沫,又轻吹吹,才满盏饮下。
  她捋着袖摆将白瓷撂下,凝睇着手上的一圈缠臂金缓缓道来,口吻云淡风轻:“哀家这几日身子不爽利,说话兴许重了些,淑妃别介意就好。”
  宜淑妃忙回了声“不敢”。太后方提提嘴角,道:“说了这么久了,淑妃既来看了哀家安好。若无别的事,哀家就不留你用膳了。”
  宜淑妃连忙带菊秋起身躬礼:“此次前来除了问太后懿安,确有一事贵妃娘娘同妾均拿不定主意,须请太后示下。”
  太后漠然:“怎么?说到底孟贵妃品阶高你一等。有了大事却是你一人前来找哀家出主意?”
  她以帕掩鼻,丝毫听不出有些许怒气,“怎么听着好像是她派你来寻医问药似的。果然是哀家老了,门前冷落鞍马稀的。连踏足一步都不肯了。她这贵妃当了这么多年,竟还是如此不受教吗!”
  语气落在最后一句时陡然变得严厉,刺得宜淑妃一颤,旋即慌然请辞道:“太后恕罪!原是贵妃姐姐忙着春景宫的布置,这才抽不得空前来。”
  她一抬首,颇带了几分告密者的谄媚口吻,却是歉疚地笑道:“太后,贵妃心里头还是挂记您的。”
  连我都发觉了宜淑妃的醉翁之意,太后深谙后宫之道,不可能不听不出其弦外之音。暗暗想薛繁缕到底是薛繁缕,只身前来不过说了这些子话。看来未必提前通知了孟贵妃,想是盘算在太后跟前落个好处,好叫孟宜芙吃这个哑巴亏。
  不禁觉得好笑。
  太后“呵”一声,顺手扔下了手中紧握的绢帕。雨水忙接过了,更换上一帕新的丝绣。
  太后吁口气:“罢了罢了,哀家老了,叫你们欺负几回也不做计较就是了。你且说便是。”
  “是。”宜淑妃的躬身福礼姿势极其恭敬,挑不出一丝错儿。
  “再过十日便是封赏群臣,春景宫宴的日子。娘娘您是一定出面的。可——”她迟疑道,“妾想着,这后宫妃嫔是否——”
  太后抚摸绢帕的手指一停。过了片刻,终于将停在半张帕子上的右手继续顺着纹路向下滑去。看不出丝毫喜怒:“不必了。这种场合,还是不大合适。虽说相比前朝,我朝女子更外放些——但有些事也不可太逾矩。”
  “是——只是妾听闻国公夫人和几位王妃都会出席,这才不放心,多嘴问了一句。”
  我见宜淑妃手侧的茶水不再冒出袅袅白雾如烟云缥缈,便小步走过去想替其移换一盏。太后道:“功臣携家眷出宴,也是感念圣恩。妃嫔么——原只须皇后一人也就罢了。如今沅兰丫头病着自然挪不出身。若是换作你和贵妃去,而贵为guómǔ却不出面,这难免不叫人私下里议论不是?”
  “诺。妾听太后的。”她温婉一笑:“有了太后的指示,妾明白了。妾先告退。”
  她行礼毕,顺手轻巧一撩耳后未篦进的碎发。蓦地,我突然惊觉她左耳后有一朵类似花钿的,色彩异常妖冶的红莲,那么熟悉,如此明艳。那种红,像极了那次火中我体内仙力被唤醒时眉间的那一抹红。
  这样艳丽的赤色丹砂,绝不是凡间普通的胭脂可以捣练出来的妆钿。那特殊娇媚的图样,俨然一个图腾。仿佛是——仿佛在哪儿见过。
  一瞬间,我中的酒蛊,初见宜淑妃时的犹似故人归之感,青棠潜伏清雅堂时不安分的模样,以及多次和她交手后她那笑意不明的眼神——如是记忆全然灌入脑海,逼得我发呛。
  翠翘!她就是方翠翘!跳下桐花钟的司磬台掌仪方翠翘!我若轻宵若姨娘失踪的二女儿!
  那一刻,所有的谜团在胸口如释重负般解脱。一切真相都变得如此清晰,都变折子戏似的,一出接连一出地呈现了完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