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福宁近侍 1
没有资格谈任何条件的棋子。
为了我妹妹,我长姊,为了叶家,白家——也得为了我自己。我心甘情愿地做了这一颗棋子。作为太后身边掌事姑姑邵月庭外,唯一的大宫女叶疏浅。
太后到底是太后。胆魄非比常人,明知我底细不清更非知根知底的心腹,仍第一天起就委我以重任。仿佛是算准了我不会亦不敢在她眼皮底子下造次,算准了以我如今的情形,会像落入沼泽后拼命抓住唯一一颗救命稻草还怕它不够牢固似的,跪在她脚下去攥她沾惹了尘灰的衣摆,唯恐舔不到她添了污泥的绣鞋。
太后亲自打着茶汤花,挪动调匙,略一抬眼看了看领着我来的邵姑姑,“带回来了?”
“回太后的话,是。”邵月庭微躬身,字字掷地坚实有声。仿佛是在回禀一件办得干净了却又担心陡生意外的要紧差事般,不敢不压低了声音,谨慎小心。
“先把她领给雨水。叫团雪和迎月给她换身衣服。衔芝馆前院先拨给她住,明早领她来请安。”
“诺。”
2.我由着团雪和迎月两个小宫女梳发沐浴。一面愣愣想着心事,忍不住问出口:“敢问两位姑娘,和我住在一块的小女使糯团现今在哪儿呢?”
两个小丫头闻之咯咯笑个不停:“疏浅姐姐如今是太后的大宫女了,地位自然比咱们高。怎么能受的起姐姐这一声姑娘呢。”
我双颊泛红:“虽说如今在你们之上,可你们侍奉太后久,我再好到底也是从掖庭出来的。”
团雪道:“姐姐不必客气。糯团晚一步被寒露姐姐接回来的,太后从苏绫姑姑那儿把她要来了,让她侍奉妆仪。算是赏了个近身的好差事。”
“哦,好。”我这才放心地转回身来。
两个丫头年纪很小,可是做起伺候洗浴,篦头盘发这样的事却很熟稔老成。不过半刻,领着我在铜镜面前一转,便生生出现了个着绣红宫装,簪银钗绢花的大宫女模样的人影儿。
我见了欢喜。小心地摸着发髻上攒成的红色海棠绢:“好看。”
团雪和迎月又嘻嘻哈哈笑起来。迎月道:“太后娘娘这儿的绢花最好,咱们奴婢也跟着沾光。我和团雪一天换一个戴!姐姐你明天来我们这儿,我和团雪给你簪迎春,后天簪玉兰,簪合欢也行——”团雪一听噗嗤笑出声,两个小鬼头就玩笑着打闹起来。
我一听合欢,有一瞬的失神,连忙掩饰了去:“你们呀,两个鬼灵精!”
“嘻嘻。”团雪捂嘴笑。
迎月拍打她:“好了好了,我给姐姐后边几绺散下了的头发再用细钗拢拢,你快去叫雨水姐。”
“嗳。”团雪利索地跳下锦凳,才稍许便引来一位极清瘦的女子,约莫十**岁,和我差不多大的样子。我守着规矩,轻轻点头:“雨水姐姐妆安。”
雨水连忙来执我的手,回了一礼,笑靥粲然:“不必不必。以后啊,可得是雨水喊疏浅你姐姐了。来,趁今个还早,我把要紧的礼仪啊,规矩的先和你说说。”
我持着笑意,乖巧回应道:“听姐姐的。”
团雪和迎月收拾了才告退。只留我和掌事大宫女雨水留在福宁殿偏殿浣纱居,听她讲站立,行走,用饭,请安等基本礼节。以及替太后簪花,盘发,奉食,更衣等各种侍奉之道。
“要紧的还是得学会如何听太后的意思。”雨水谨言道,“太后抬首,拂袖这些示意代表什么,还是要着具体的情形看——不过你只要伺候久了,这些形体语言哪有不熟稔的。我瞧叶姐姐你也聪明见的,一点就透。”
我温婉笑道:“疏浅蠢笨,往后还得请姐姐多指点了。”
她软笑着拉过我的手:“那是自然。”说罢又带着我进了里间,“这儿是太后的常服,定期要让浣衣司的人拿去浆洗熨烫的。不能疏忽了。还有,这些锦阁里都是太后素日里所用的钗饰,断不可马虎。欸——这些绢花啊都讲究仪制,日后我和你慢慢说道说道。这个不急的。对了,方才忘记说了——姐姐伺候太后娘娘用膳,凡是夹菜加汤的,一手去执,另一只手千万挡着点衣裙,别沾着了。其他的我之前教你基本礼仪的时候都交代了,你可千万记着。”
我唯诺着一一记下,才感叹宫里头这些繁文缛节,不比我在天界时来的简单多少。照样是不轻松的。
雨水将诸事安排妥当了,这才笑盈盈拉起我:“走吧。太后吩咐了,你这几日在掖庭劳累。让我带你先去歇息。明早卯时之前必须要起,我再带你前去给太后请安,再做近身服侍。”
我依依应了。随她前往衔芝馆。里头只有干干净净两张铺子。她见我疑惑,便道:“东侧这一张是新铺的,便是你的位儿。西侧是我的。咱们以后住一块儿,必当好好照应才是。”
我笑道:“劳姐姐费心。”正想再多问些,蓦地,她突然扶住胸口,眉心一蹙。很是不适的样子。我慌忙扶她一把:“姐姐这是怎么了?”她苦笑道,“无事。只是lǎomáo病又犯了。”她似乎不愿惹我忧心,便有意转开话题,“你先歇息吧,邵姑姑安排了,晚些时候会拨徐太医再来给你看看。时候不早了,我去伺候太后洗浴。”
我连忙坐起身:“姐姐,疏浅不累。不如姐姐带我前去吧,妹妹我以后也是福宁宫的人了,别叫人落了话柄说咱们怠惰。”她笑着拨开我的手:“不必不必。既是太后吩咐,又有谁敢议论呢。这些日子又是鞭打又是杖责的。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太后娘娘疼你,你记下就是了。”
她如此一说,我也不好再做什么推却。遂含笑送她出门,独自一人疲累地半靠在床榻上失神。
我趁着空休憩了会儿,才站起身细细端详衔芝馆周遭。这儿处福宁宫后殿,挨着锦园。回廊连着前殿和太后居所。彼时夏日正浓,数枝红艳露凝香正娇嗔着攒立争艳。本该是清景良佳,可我却有些伤感。
心下感念,曼声吟来一阙赵佶的词:“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院落本不凄凉,相反争奇斗艳。可景语出情语,再花好月圆的景儿,落在失心人的眼里,也不过是秋风断雁,良宵苦短罢了。心想赵佶身为帝王,也有这样落魄的时候。风雨摧残,帝国飘摇。半壁江山皆落入他人手。甚至连在梦里见一见故国宫殿都不能,一双燕子,庄周梦蝶而已。这才借杏花零落成泥碾作尘来抒苦思,可谓字字泣血。
我曾是风光无限的天界少仙,一朝也要如纸鸢断线,飘零到地,落在深泥谁复怜?身负血仇,可飘摇不定,又比他好多少?
敛歌,你在哪儿呢?
不不不,我不该想他的!他?他是害了我狐族的刽子手呐。
可同样也是我爱了半辈子的少年仙子唉。我凝神,长叹一口气。
“微臣从姑娘的角度考虑,还请姑娘不要再发此怅惘之语。”乍听一声沉稳又有些熟悉的男声,我唬了一跳,转首望去。却见是徐宗义提着檀木药箱,略含了几缕清朗的笑意,躬身面对我请了个半安。
我喜叫出声:“徐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