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太后 1

  那名叫茗儿的丫头登时傻了,忙不迭跟随众人直挺挺跪下。
  “奴婢给太后,皇上请安。太后懿安,皇上万安。”
  再抬首已是太后的一张含着怒气的面容,一声呵斥,声如洪钟,中气十足:“这是怎么一回事!”说罢转首。“周嬷嬷!”
  老妇縠觫着噗通跪倒,匍匐在地:“太……太后。奴婢在。”
  “你管教的好奴婢。”
  周嬷嬷本就缩成了一团,不敢言语。听了这话更是害怕,颤抖得如同一片寒风中飘零的落叶簌簌,不知何处所归依。
  皇帝半含笑着劝道:“母后不必动怒,奴婢不懂事要杀要罚且定。待儿臣先问清楚了才是。”
  嘴角如潮汐般漫上一股笑意。我依依膝行至前:“回皇上太后的话,此事是由贱奴而起,贱奴甘当所有责罚。”
  皇帝沉默片刻,道:“呵,叶疏浅,又是你。嗯?何以这么说?”
  “回皇上的话,贱奴方才独自一人在殿内擦洗地面。其余的姐姐妹妹都在擦洗桌椅等要紧的物什。”我恭恭敬敬道,“不知如何得罪了茗儿姐姐,她掀了我刚要去换的脏水。还扬言说要弄脏这春景殿内的地板叫我再擦一遍,她——”
  “叶疏浅你胡说!”她怒火中烧,“明明是你故意——”
  皇帝暴喝:“朕在问她!你插什么嘴!太后在此,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是。”茗儿狠狠地剜我一眼。
  “你继续说你的。”
  “是。茗儿姐姐掀了水桶,弄脏了这片地。竟然还说就是太后皇上来了也不怕,不就是春景殿么?春景殿又如何,茗儿姐姐早已来了多次了。”
  茗儿的面容变得狰狞惊惧,她顾不得来反驳我,忙不迭膝行爬至皇帝脚边:“皇上!皇上太后明鉴!贱奴没有说过!奴婢、奴婢没有说过!是她——”她混混沌沌地转过身来,拼命一指我,“对……是!就是她!是她妖言惑众欺瞒陛下您啊!”
  皇帝厌恶地将一脚她踢开。太后冷冷一笑:“你既说叶疏浅是胡说。但哀家也看到了,确乎是你打翻了水盆!无论因何缘由,你难辞其咎!”
  “不,不……”她绝望地昂着头,乞求地看向太后,“太后……太后,我——”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太后眯了眯眼,“春景宫桌椅不多。可地面大。你们二十余人,只有她一个人在擦地!你们都在干什么?你当哀家是瞎的吗!”她忽然加重语气,众人闻之惊惧伏首。
  “若她撒谎。那么你们一帮人团在一起,不干正事,反而围着聒噪,还掀翻一个盛满了秽物的木桶污染了哀家这一片清净之地。你以为,你逃的了罪过么?”
  “太后……”
  “我军班师回朝了,你不知道吗?”
  “太后娘娘,我——”
  “春景殿是皇上要用来设宴款待有功将士的,你不知道吗?”
  “贱奴……贱奴……”
  “别地儿都安排妥当仅差春景宫了,这才挪到最后时日来收拾——你不知道吗?!”
  “太后!啊——太后饶命!太后饶命!”茗儿彻底崩溃,涕泗横流着伏在地不停扣头着求饶。
  “来人。”太后轻移足下凤履,顺势一扬宽大的袍袖,语气在静谧的春景殿堂内显得格外沉静。
  “太后。”太后身边的邵月庭邵姑姑恭声道。
  “把这群以这个叫茗儿为首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拖出去!全部乱棍打死!”
  “请太后的旨,那么叶疏浅?”
  “叶疏浅——”她抿起以丹砂渲染得朱红的双唇,悠悠蠕动下颌,目光却分毫不移地定格在我身上。像是一个难谙心事,城府极深的政客在算计着如何一步一步掌控棋局那样,令人晦涩难解,“今日申时传晚膳前把她带到我宫里头来。”说罢睇了我一眼,终于退后几步,曼然踱去。
  “诺。”
  “皇帝啊,如今这情形你也看到了。春景宫都乱成这个样子了,是没法再布置了,先回去吧。”
  “儿子听母后的。”
  2.我跪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出。嗅着礼佛之人专用的檀香一缕缕逸出鹤口后弥散在空中的清味,本是宁神用的上好香料。我却于无声处听惊雷般暗暗惊心。
  慈眉善目,柔弱面善而又高居庙堂之上的年长妇人,谁知道背后是不是举着锋刃走来的千山万水,而定睛一看那山那水,又有谁知道不是隐藏的好好的尸山血海,尸骸累叠。对外却是圣洁莲花宝相庄严,看不出丝毫破绽。更遑论骨骸的影,鲜血的痕。那檀香的安然绽放,或许正蕴藏着一个女子娇俏妩媚的勾魂眼神,暧昧的抬首巧笑,一颦一笑间,温柔刀一把,刀刀致人性命。
  不,不,或许都不用,她或许只需要抬一抬手指上那水葱似的为蔻丹所染得鲜红的指甲,就能决意一个人的性命是否可以延续若或是就此了结。手起刀落的是刽子手,而操控傀儡般笑到最后的她却可以不染纤毫血迹。手指上的蔻丹是唯一的证据,仔细一瞧是愈来愈红,愈来愈像一个人喉管断裂后喷涌而出的一抹骇人亮色。
  而我面前的王太后,前朝尚书令王家的嫡长女王琼意,是曾经叱咤后宫稳居凤仪宫正宫皇后之位二十余年的一代绝世红颜,在垂帘之后便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掌控朝廷的大宣女主。我又有什么凭证证明她不是那样一个人,个中所历是喜是悲,又有谁晓得呢?
  正如心善之人未必所用檀香那样,所用檀香的同时又是天下至尊高贵的女人,也未必良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我面前的一切都是未知。
  纱帐轻启,凤座之上的高贵女子凤目檀口,斜倚帷榻然威势不减。尽管额角已生出好些细密的纹路,为金冠凤钗锁得好好的严密青丝成白瀑,却依旧能瞥得见这位年近六十太后年轻时的风韵。而这种风韵随着年龄见长不但不消退分毫,反而如醇酒似的酝酿多年,终成一股子不可冒犯的凤仪。我望而生畏,头不由按得更低了。
  “过来吧。”声线如洋洋洒洒的雪,游飏来回,飘忽不定。
  “诺。”我抱紧了小腹,尽量使身躯显得更矮小更卑微些。
  她轻轻摆手,身边的姑姑邵氏敛眉一福,转向下方时唯诺的神色登时如变戏法般变得颐指气使,抬高了额头,攥紧绣绢往前随意一撩:“你们都下去吧。”
  “诺。”
  王太后由邵姑姑亲自捧了水盆来浣手,点个卯似的往里一浸便悠然提起水淋淋的十指,往丝锦上又按又抹。仿佛生怕擦不干净那少得可怜的几粒水珠似的,不疾不徐拭了很久。
  在下人面前,沉默往往是一种有效的震慑。王太后久居后宫多年,这一套自然是玩熟了的。
  终于,她示意邵姑姑捧下金盆。这才曼声道:“叶疏浅,你可知罪?”
  “敢请太后示下,叫贱奴死个明白。”我从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