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诚逸 1

  1.庆熙十六年七月初三,我军正式班师回朝,自元陵关进京。此行顺利收复西骊东部,设安疆护府正式管辖,为大宣疆域。
  皇帝自然是龙颜大悦,连闭宫礼佛已久的王太后亦于是日出了福宁宫,前往乾仪殿同皇帝就此事做了些许商议。七月初九这日,众人进京,皇帝携太后接见。
  只是略有遗憾的是,昭皇后的身体一直不大好,这些日子更是昏厥发作得厉害。连这样大的盛事都未出面。苏绫遂被皇帝拨去专门照料,疏清和钟美人轮流侍疾,住在了凤仪宫,与我见面的次数更少了。还好有那个名叫做糯团的才十一岁的小姑娘,陪我说话,照顾我未愈的身子。
  糯团将绢布浸在清水中,一遍遍擦拭我的身体,有些担忧:“姑娘的烧一直退不下来。都这么久了,真担心姑娘的身子受不住。”
  她是整个掖庭里,唯一肯叫我一声“姑娘”的人。
  我虚弱至极,咳嗽几声shēnyín道:“无事,拿命扛着罢了。”
  “姑娘别担心,过几日团子再悄悄让徐太医来一趟。一定会好的。”她笑眯眯看我,“姑娘听见了吗?外面好生热闹啊!宁王,襄王,还有越国公,魏国公,唔……还有骠骑大将军,怀化大将军,兵部尚书、侍郎都进宫了呢。”她高兴地嚷嚷,“有这样大的好事冲喜,姑娘怎么会不好呢?”
  我温柔地笑看她:“是,一定会好的。谢谢你,糯团。”
  她捂嘴嘻嘻笑。
  “啪嗒”一声訇响,门板被硬生生踹开,露出的是周嬷嬷一张毫无表情的冷面:“叶疏浅,出来。”
  糯团横一挡在她面前,大声叫嚷道:“干什么?没看见姑娘病着呢!”
  周嬷嬷像是失明失聪了似的,不与任何理睬。倒是她身后领着二位小宦官的内监屠氏冷冷地一掌打在糯团脸上:“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快滚开!姑娘?她现在还配得起这个名号么?”
  他一扬头,那两个小监会意着奔过来拽起我的手臂将我半提半押着拖到掖庭门。我暗暗吃惊他们力气竟如此之大——怕是练家子。糯团捂住半边面容,急匆匆奔来,心焦如焚直跺脚:“哎呀!你们好大的胆子!要干什么!”
  周嬷嬷冷笑一声:“叶氏疏浅生性怠惰,接连数日卧床不出。更是半点活也未做!难道不该惩戒么?”
  糯团惊得目瞪口呆:“你!你颠倒黑白!你这样的人也当得起掌事嬷嬷!”
  屠氏一把揪起她,硬生生捂住她的嘴。又一边用眼神示意他那两个徒弟动手。
  鞭风在我耳边呼呼响,啪啦!啪啦!原先痊愈的伤口又逐一开裂,如同伤口撒盐。我手指扒拉在地,痛苦地抓着地面,抓出一道又一道血痕。十指连心,指尖指甲开裂,皮开肉绽流血不止,疼得我浑身发抖。眼前一众瞧热闹窃窃私语的婢女的面容变得模糊,逐渐惨白如纸,继而什么也看不见。
  “舒姑娘!云意!”一声惊呼,带着长长的颤音和不可置信,不知是不是我听岔了,竟然还夹杂上了几分明显的不忍与心疼。
  怎么?为何身上的蔓延的痛感突然不继续了哇?是谁在喊我?好熟悉的声色。我的视线仿佛出现那一袭白衣,鲜衣怒马的少年,面容清俊却带着深重的怒色对着那几个内监,以及一众惊叫着做鸟兽散以躲避外男的几十个女使。
  “三弟!”
  我面前绣着云出岫纹样的足履踏了几步,衣摆卷起狂风阵阵。便听那内监哀哀告饶的哭喊。
  他冷冷一吼:“滚!”
  我感觉被人温柔抱起,他的手有些颤抖,可是感觉的出拼命忍着那颤抖。
  “云意……”他尽量将声音放的柔缓些,却难掩丝丝痛楚与如狼奔豸突的恨意。
  他上次这么叫我,还是在几个月前,他和兄长回京述职,他也是这么抱我,抱我去找蕖儿。又带我回堂。
  他小心翼翼将我翻过身来,看到我一张满面伤痕,口角溢血,染透半边脸。我努力想笑出来,想问问他在边关御敌有没有受伤,想伸手去抚摸他瘦削了的脸庞。然而千言万语涌到口边却是哽住,反而欲语泪先流,说出来的只有一句:“你、你回来了……”继而如涌泉般的泪水汩汩而出。
  他眼眶泛红,半哽咽着道:“是,云意,我、我回来了,我好好的回来了。”
  2.卫诚凌亦匆匆奔来,衣袂迎风扑得一卷一卷:“姑娘?舒姑娘你这?你、你还好吗?”
  他低低道:“二哥。”
  “嗳。这怎么半年不见,你、你怎么在这里了?清雅堂关了,你妹妹呢?他们竟然敢打你……他们?”卫诚凌满腹疑虑,难掩焦色。
  “二公子。”我目光空洞,了无生气地躺在他怀里,慢慢道来:“贱奴被诬叶家遗女叶疏浅,打落掖庭。孟贵妃深恨叶钟鸣当年与她父亲作对。不肯放过我。”
  “云意。”卫诚逸语气决绝,剑眸中扫过一抹分明的恨意。
  “……”
  “我带你走好不好?”
  “三弟!”
  我笑了,喉间滚出一串啸叫的长音凄楚,“你我不过几面之缘,你今朝来救我,我感激不尽。若不是公子,如今我就是不死也只剩半条命了。可是公子说带我走,去哪儿?回国公府么?”
  卫诚凌轻轻慰道:“皇上进封我和逸弟为怀化将军,赐另府别居。”
  “然后呢?我什么身份进卫府?”我笑出声,“掖庭的贱婢?罪臣叶家的遗女?还是皇上亲自褫夺了封号的昔日的夫人,今日的囚奴?我进了府以后又是什么身份?一个普通侍婢?通房丫鬟?还是没名没分的外室?难道你能把一个打进贱籍,既无妁言又无妆嫁的女人三媒六娉抬为正房?卫公子,我感念公子好意,知道公子为人正派,绝不如同那些官宦人家的纨绔子一般眠花宿柳。而是愿意担当亦在乎自己所在乎的人。可是云意如今卑贱之躯实在当不起你的厚爱,随你回去只会是攀附高府!你御敌有功,是皇上的新贵之臣,未及弱冠便能令皇上赐府赐爵,光耀卫氏一族。可我如今身份未洗脱,你不怕迎我进门辱没门楣?那和娶一个烟花女子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不说魏国公和国公夫人不会同意,皇上又怎么允许?天下悠悠之口怎么议论你这位新封的少年将军?我已不是风光无限的贡造夫人,而是所有人都可以践踏的掖庭女使。你所说的一切于我而言不过梦里黄粱。庄周漆园小吏,尚有晓梦的权利。可我困顿囹圄,连行动都要受人限制,始知锁向金笼听才不及人间自在啼。可我这算什么金笼?是狼窝,是虎穴,与纣王妲己摘星楼下的虿盆又有何异?说是污泥地草窝子便也算抬举了!万事交叠令我自身难保,只能万般小心以求避猛虎长蛇。又如何一纸黑字三三两两之间就能道得清说得明是非利弊?若真是如此,华屋秋墟,春水东流,早已看得东栏株雪才罢——我也不会被一个暴虎冯河的孟贵妃算计到如今这般地步。卫公子,我实话告诉你罢,我是叶疏浅,我就是叶疏浅!我没有办法,叶氏一族蒙冤至今尚未洗清,你我是云泥之别。我在明敌在暗,我还有一个疏清妹妹押在后宫,何尝不是一种掣肘!我只能兵行险招好引蛇出洞。我好容易遣散我的奴婢和堂内妈妈,又安排了我的妹妹去王府,这才选择步入内宫引颈就戮!天下之大无我容身之处,我只能一点一点算计,在这个地方,最可笑的就是清白也要靠算计出来——若是我一定要死,那好歹也要清清白白地死。你屡次对我有恩,我又怎么狠得下心肠陷你于不仁不义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