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弃女 2
我正跪在石板边换洗所有人换下的被单,却见周嬷嬷身边的管妈妈冷着面走过来。头也不肯低下来看我一眼地冷哼一声道:“从今天开始,你给最里头那位送饭。”说罢转身便走。我有些错愕地停下手中的活儿,不解其义。见身旁的女侍们闻之皆捂嘴笑着朝我看来,不时议论纷纷,便知不是什么好事。
我左侧陪同我一起浆洗的老妈妈还算和善。轻轻道:“最里头的那位是皇上贬黜的德妃,原先住瑶华宫的。说是犯了事被送进冷宫,又口出怨言埋怨皇上。这才被扔到咱们这来。”
我好奇道:“多谢妈妈。只是烦妈妈再多告知几句,让贱奴明白些。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之前见刘妈妈送过饭一回,看那饭菜着实是不错的。不像是废妃有的待遇。”
她看了看我,道:“这女人虽说有些疯疯癫癫了,可手艺一直不错。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擅长女红擅长得紧。你刚进来没多久,是没见过她的刺绣,啧!真的哟——跟要活过来似的。又会缝补,我们这儿女使的衣物好多都是她做的。刘妈妈贪图方便,又因着那废德妃让她将绣品拿出去换钱好得点中间银钱,这才格外优待她……”
到这儿后一月,我才知晓最里头的厢房里,住着的那位婢女们口说众传的疯婆子,竟就是几年前被废黜的庄德妃庄韫宸。我从那妈妈口中得知她疯癫的病,尽量躲着她,才敢将饭送到她那儿。
至于那些仆婢,不消说了,仍旧是老样子,能作贱就一个劲作贱。时日久了,活干多了,倒也适应了。日子总得过下去,她们还等着我出这掖庭呵。
哎,要闹你们就闹吧,且先纵着你们——看你们还会干出什事儿来。我对其隐忍不发。想起我白月狐母的教诲,进退有度,才不至于进退维谷;宠辱偕忘,才可以宠辱不惊。
可只有自己知道个中滋味!庆熙十六年的盛夏,于我来说何其难捱,又岂止是宠辱那么简单。
罢了,罢了。
我从刘妈妈处接来一个檀木盘,上头盛着一碗青菜,一碗虾米水蒸蛋和红烧醋鱼。当然还有两个雪白的馒头。
“喏,今日的。”她冷冷甩给我一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诺。”
我倒是还从未与那庄德妃照过面。之前只去了三次,次次都忙着,遂只将托盘匆匆在门廊上放下,便是抽身离开。这次我决意见她一回,看看一个在庆熙朝早年间稳坐后宫,与孟贵妃分庭抗礼的女子,如何一朝颓败,沦落为阶下之囚。
内屋点了起码数十盏油灯,显得出奇亮堂。诸件物什拾掇得很干净,看来是个很勤劳聪敏的女子。一点也不像曾经高居瑶华宫主位,养尊处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王朝宠妃。
她在,安然地端坐着缝一件什么。
女子面容端静安然,脸颊瘦削,但仍能从颧骨与下颌的突张看得出原本应是极丰润的。也难怪,捱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这么多年。熬也是熬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了。
她还年轻,望之不到三十。虽说面容憔悴,可双目却依旧炯炯有神。着一袭粗布衣,荆钗布裙。但依旧不掩国色。她只左耳戴着一只碧珥玉环,右耳却空空不暇修饰,倒显得有些奇怪。或许,这想是她唯一一件剩下来的奢侈品。
女人听到有脚步声,头也不抬。只是将右手捻针一提一收,转着手腕往里一回,极为柔缓地拂过上头新完成的绣样。她悠悠然将脑袋俯仰着,激得那翠绿的耳环微微一震,溢满流光。
她曼声道:“刘嬷嬷来了啊。搁那儿吧,顺道把我这新绣的拿去,不拘什么时候去换的。明个宫门下钥前拿给张婆子就好。”
我依依一礼:“贱奴叶疏浅见过庄娘娘,娘娘容安。”
她闻声手腕随之一停,愣了愣,才知慢慢转过身来朝我望来。是个长相及其精致的女人,眉黛青山,双瞳秋水。依依盈盈点首之间便是顾盼生色。虽说两额角已然生出细纹,鬓角更是略略带了几点新雪,可徐娘半老,风韵是犹存的。
庄氏没料到会是我,迟疑道:“你是谁?”
“奴掖庭叶氏,贱名疏浅。”
“你就是那个被皇上贬了的舒贡造啊。”她慢慢悠悠来了一句,依旧不紧不慢地绣着绢帕上的一丛牡丹。
“庄娘娘聪慧。”
“娘娘?”她一偏头,不禁笑出声,“哪里还是娘娘呢?”
“……贱奴将饭菜搁这儿了。今日的活不多,贱奴不如陪娘娘说会子话。”我极为自然地将饭食递在她桌上,不顾她狐疑的目光,犹自在她下头的矮凳上坐下。
“哟,别以为我不知道刘妈妈平日里怎么作弄你的。你的活哪有干完的时候呢?”
“无事。大不了等会子再去做。就说庄娘娘留我,她仅凭您绣品去换来的几块碎银子中匀出来的一点儿,就不会不给您这个薄面。贱奴自然相安无事。”我微笑。
她亦绽齿一笑:“到底是当过从三品夫人的姑娘,舌灿莲花——不得不说,你们姐俩还真是像,一样的狡黠。”
“您知道我妹妹?”我笑。
“怎么不知道,小狐狸似的灵光。宫里头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不知道她是叶钟鸣的女儿,假托萧慎之的名的。”她将手腕往外一翻收线,皓腕上那钏珊瑚珠串叮铃作响,如风铃游飏,甚是悦耳。
“你们父亲和那个仆射大人一向不和,孟贵妃自然不会给她好颜色看了。可她居然还能稳坐我那瑶华宫这么些年,到真有些佩服。不过十六七的姑娘,不简单。”
“可惜啊。你们那父亲死了。你呢得罪了皇上,也只能在我这里为奴为婢的过一辈子了。后宫前朝盘根错节,你那妹妹孤身一人,已经没有任何靠山了。不迟早被如狼似虎的妃嫔们活剥吞吃了才怪。”
“娘娘看得透。可也未必。”
“你?”她乜斜我一眼,“想当初,我还是庄家的嫡女儿,十七岁选进宫里来,就被封为婕妤,我父亲官进正二品,我母亲被封诰命。那是何等荣耀。”
她的眼神空了,“可孟宜芙那个贱人!诬陷我用所谓的巫术害她女儿!我百口莫辩,被打去了幽燕宫。还有她那父亲!那个老不死的,不知使得什么手段,让皇上申饬了我父亲,不过月余就贬去了柳州,郁郁而终。”
庄韫宸说道恨处,啪地抓过剪刀狠狠往她那即将完成的牡丹迎风一戳,随即拆成两半,不时从口中“咝咝”发出几声冷笑,让人打了个寒颤。
我轻轻回应:“贱奴相信娘娘是无辜的。可世人总是相信他们所愿意相信的,有时候真相如何又有什么用?在这后宫里头,最不重要的就是真相。不然为何那么多孩子生不下来,那么多嫔妃有时莫须有地被关去了幽燕宫。”
她看看我:“你倒看得清楚。可说别人倒是容易。”
“说别人何尝不是在说自己。论到这,不得不和娘娘告一声相逢何必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