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算计反被算计 3
白蕖道:“皇上既要定罪,则定臣女和长姊于封禅大典之际上贡非名品,供奉不周,亵渎神明是了。臣女请皇上降罪。”我心里倒是暗暗赞许——这丫头,越发伶俐了。倒学会避重就轻这一出了,表面恭敬请辞,实则是在威逼胁迫。
“你妹妹跟着你,如今可是真厉害了。供奉不周,亵渎神明。这可比欺君之罪小的多!”他的口气听不出任何情感。
彼此正僵持,一袭典服华裳的宜淑妃突然请见。她仿佛不知任何内情,笑意款款:“皇上,吉时到了,皇上可启程泰山。”
皇帝不自在地一应:“嗯。”
她轻轻点首,突然跪下,笑道:“皇上,妾有个不情之请。今日封禅泰山,舒贡造也算是得了头喜,这些日子里来她供奉勤谨,茶品上佳。不如趁此大赦天下之际,晋一晋她的位分。”
帝后显然没料到她会做出此举。皇帝深深看了我一眼,意味不明。终于是一字一字道:“江春!传朕的旨意,贡造舒氏,勤勉尊上,持躬秉成,晋为从三品贡造夫人。”
说着,甩袖而出,门外已是万官朝见,举朝来拜。
他头也不顾道:“不是说汤氏先前的身份高你一等么?现如今可满意了?!”
“臣女谢皇上隆恩,皇上万岁。”我淡淡道。
“云意,你还是快回去吧。”皇后担忧地低声嘱咐一句,就匆匆跟着皇帝走出大殿。
白蕖长舒一口气,先行起身过来扶我。
我就着她的双手想要起来,偏生不知怎么双膝发麻发酸,有些刺痛。才刚上来一些就又跌了下去,硬生生叩在木板地面,如被猫爪抓,被蛇撕咬,直疼得我咝咝倒吸冷气。
“姐姐,慢些。慢些。来。”白蕖小心翼翼,一手托住我的臂膀,一手抓紧我的肩。
她扶住我,和我一道从正门步了出去。遥遥瞧见段姑姑的车马,不觉生出几分安慰。
段姑姑赶忙过来扶我,藏在车厢里头的小银铃闻声跳下,扶着白蕖上了马车。她们见只有我和白蕖出来,不见青棠。便知是事成了,会心一笑。
仿佛听不见浩浩荡荡的皇辇步轿辘辘出宫的声音——也是,再声势浩大,再盛世芳华,与我又有何干呢?
我轻叹一声,弯腰拉帘进了马车,待坐稳,四指冰凉覆上那只纹彩描金的汤婆子。白蕖兴奋地嚷嚷:“这下可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汤氏怎么也没料到她们那好表姐安插在咱们这儿的细作竟如此不中用!”
我瞅她一眼:“你怎么知道咱们是黄雀,而不是螳螂呢?人在看戏,殊不知自己也变作了戏中人,傀儡木偶,任人操控——我们不过也是被人借了手坐收渔利罢了。”
“姐……姐姐,你什么意思?”她方才的笑颜化作烛火泯灭了。
我叹息。解释道:“青棠根本就不是孟贵妃的侍婢。”
“啊?”
“孟贵妃再蠢,也不可能蠢到明目张胆地让青棠去给春和景明通风报信这么多次,亦不可能找一个这么没口舌的人,就在皇帝面前说出春和二字,不打自招。相反,青棠不过是一颗用来煽风点火,好让我和汤氏互相撕咬的棋子。那人用这种手段对付我,也算是瞧得起我了——料定我身边不会容下背主的奴婢,料定了我的手段要除就定会将青棠连带汤氏一并扳倒。皇上向来忌讳权势,帝王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而此次汤氏失势,必定会增加皇上对孟贵妃的猜忌,是在提醒他孟贵妃如今因为他自己的宠爱而只手遮天——除此,皇帝看得出是我在背后牵线引得汤氏自投罗网,是故处理了汤氏,就要对我重了心思,加了防备。”
“那……那皇上为何、为何还要进姐姐的位分?”
“无非是宜淑妃推波助澜罢了。皇上不愿意在这等好节庆里生出这样的丑事让人笑话。而表面看来是我扫除了汤氏在云京城的利益,他当然要予以嘉奖,敲打贵妃。”
“姐姐的意思是,有人借孟贵妃之手将青棠安chājìn清雅堂,去给春和景明居报信,汤氏以为是表姐的人,故全心全意予以信任,暗中同我们作对,留下了把柄。然后又料准姐姐会借助皇上将青棠连带汤氏一并除去。既使皇上疑心姐姐机心不可测,又能让皇上猜度孟贵妃如今权势扶摇直上,太过跋扈,这才使得春和景明居垄断茶商生意,暗中勾结,罪不可赦。对孟贵妃就疏远了。”
“是。”我沉下脸:“一石二鸟。能设出这样精细的局,又能把事态发展算得这样好的,也只有久居深宫的人了。”
“难道是淑妃?姐姐,我不明白。为什么宜淑妃要同你过不去呢?要动摇孟宜芙的根基,方法千千万,也未必要通过你的手啊。再者,她如果嫌你碍眼,又为何要上谏让皇上进封于你?”
“先是高举起,再狠抛掷下地。站的越高,跌下来就会更惨。她这是要我先尝尝身在羊脂白玉天的滋味,再把我丢进猪血红泥地。正五品如果做出丑事,皇上还不会怎样。可若是从三品,在外头眼里深得荣宠的贡造夫人做出不干不净的事,众口铄金,那可是身败名裂。而皇上的定的罪,自然要更重。前后光景相差越大,我就落得越凄惨。这么做她顺带还可以洗脱自己的嫌疑,提前作壁上观,灭人灭得手不染尘。可不是上上之策么?”
“姐姐……你……你都看的这么清楚了,干嘛还要明知故犯,铤而走险地去除青棠呢?那不是……”她不敢再说下去。
“……”
我孤注一掷,是想探出后头真正牵线操控的人,好收拾干净一劳永逸。是故才将计就计,只是此行风险太大,若是不成,那么我和白蕖就是个死。再三思量,总觉得十有**就是淑妃薛氏所为。我总得弄清楚她想干什么——我何时得罪了她?我又如何得罪了她?
总有不详的预感——下一个,或许就是我清雅堂了。
才想着,腹中翻江倒海,不觉躬身扶住小腹,哀哀shēnyín。白蕖急道:“姐姐?可是那东西又犯了?”
“无妨,还不是很严重。能忍住。”
白蕖原本哀戚的面容又覆盖上一层霜雪,她颦蹙蛾眉,想要说什么,终于只是化作口边一声长叹。
到了堂内,我喝了些酒醴。不做什么吩咐,只是让姑姑和两个丫头各自回房好好休息。一日无事。
夜幕将近,两个丫头用晚膳时喝了酒,迷迷瞪瞪的,我让段姑姑扶她们回去睡了。又给姑姑添了两盏烛灯,看她安躺下,方回了房间。
夜深了,一抹清月扶摇直上,定格在如被墨泼洒过的黑沉的夜幕一隅,安然地吐辉着。无比静谧。
我关了房门,掌了灯。步履滞重地,缓缓走向妆镜台,登时觉得每一步都极累。像是浑身被抽去了皮肉筋骨似的,软绵绵摊在桃心木贝雕繁花凳上。手不自觉去碰那只雕琢精细的燕檀赤匣,才触及那纹理细腻的红檀木的特殊清凉,却又像是碰着了蛇蝎一般縠觫着缩了回来。可不过须臾,又要试探着去摸,阖上了眼,颤颤地去抽取第二格。
蕖儿说,姐姐,你何苦自己为难自己。
可我就是要为难自己,折磨自己,把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折了原来天仙的模样,对外依然妆容精致,笑容满面地或逢迎雅客或礼拜尊上。晚归对内早已身心俱疲,剥下白日的面具,只能留了一张如纸如霜毫无血色的脸给自己和最亲近的人看,无疑伤了她们的心,又无异于嘲笑作贱了自己。我这是何苦来哉!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哪有那么容易。
我摸索出几片零落破散的浅妃色花瓣。拼着。叠着。重组着。终于勉勉强强凑出一个合欢形的朵状簇绢。这一簇,是他在我下凡前夜亲自用真花攒起,给我簪在斜髻上的。天界的柔银合欢,一旦摘下,不易枯萎。他又亲自洒了些瑶畔的湖水——更是光鲜明艳,清气不绝。这么些年来,竟与当初刚摘下的样子,没什么差别。花开花落,一任东风。
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不知我离去多年,我清雅居旁的那树柔银是否依旧。而他是否还会去那树上捻几朵合欢,留在内室的妆台上,替我润色妆奁,等我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