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意难平 4
夜凉如水。正式发兵开战后的一月,彼时我和白蕖正在襄王府内室,陪伴已入睡却极不安稳的白芍。
她牢牢护住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双目紧闭,可额发生汗,密密匝匝的水珠汇聚成流,从她鬓角淌下,分不清楚是冷汗还是泪。
她不住呢喃,不时又浑身縠觫。看得我和白蕖心惊不已,又不敢叫醒她,只好让她昏沉地睡着。
杜仲一连六天未下来。
我知道,天帝要发兵冷山了。不知怎么,心口一堵,觉得呼吸异常困难。
总有不太好的预感。
这几日心口总是闷闷的。好像是染上了风寒似的,总觉头晕目眩浑身乏力,还屡屡想要作呕。私心猜测或许是忧心过甚的缘故吧。
没有丝毫办法,只能依然强做精神,对过一张一张琴。琴接触的越多,我越怀疑连翘。
最近天上地下都不太平,白芍又初有孕,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拿着护身玉回天界,否则会更乱——可是我的身体已经变得很差,尽管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只知道的是,若我再不上去……怕是上不去了。
我不敢确定连翘究竟是,还是不是,因为我到底还没有亲自去皇宫音司一趟。可是我知道,只得赌这一把,要不然,怕是来不及了。
我抱紧了连翘。夜半子时,留给白蕖书信一封,交代一些要紧事,拿来我的护身玉跃然而出清雅堂,夜奔望南山而去。
我启动云口,身体重新变得如云般轻盈。不过小半个时辰,便翩然置身于我的清雅居前。
天帝身边的迎姑姑迎如巧早已候在我的居室前,从容行了一礼:“奴婢听云口开启之声,便知是夫人了。天帝已等候多时,夫人请。”
我忧心忡忡:“姑姑,陛下还没有启程吗?”
“还未。谨定于十日后出关,直抵冷山。夫人来的巧,这会儿陛下还在万璧宫——已经三日未出了。九歌夫人和云鹤仙也在。”
我跟随她,兜兜转转,进了万璧宫,犹抱古琴半遮面地,向高座之上的一具不怒自威缓缓施礼。
九歌和云鹤陪伴在天帝身旁,脸色阴晴不定,天帝愁容满面,显得非常焦急,不断踱步于殿前,见我来了反倒松了一口气:“左儿来了?快,凰邀找到了吗?!”
我任由侍女将我怀抱中的连翘取下放在他面前。“臣女……不敢确定。”
他面露喜色,忙接过了连翘,云鹤和九歌也显然暗暗松了口气。心下纳罕——为何这会子对凰邀如此情急?
他欣喜地拨动,九歌夫人亦在旁边查勘。可是每弹奏一个音,他的脸色便冷却一分,以至于最终完全阴沉下来,带着凌厉而狐疑的光直看向她,一字一字冷冷吐出:“为什么只有一半?”
九歌夫人慌乱地攥紧衣袖:“陛下,屏玥她……”
天帝暴喝:“朕在问她!你多什么嘴!”
仿佛被谁当头一击,只是头晕目眩,想要倒下去。果然,果然,凰邀落地,命数两拆,琴弦半,琴身半。
我只找到一半。只有琴弦,只有琴弦。
我浑身觳觫,双腿早已发软似的跪在他面前:“陛下——”
他大步流星走向我,狠狠一掌落在我的左面颊,打得我鼻中酸楚,眼冒金星,訇地一声,头脑顿时变得煞白一片,可竟不觉得疼。
九歌夫人惊呼:“陛下——”
云鹤的脸色变得扭曲而心疼:“屏玥!”他惶急下跪:“陛下、陛下息怒!”
天帝喉咙里直滚出几声呵呵冷笑,仿佛毒蛇吐着蛇信子般吐出令人发怵的嘶嘶声:“九歌!这就是你教的好徒弟!辛左,如今发兵狼族在即,凰邀仍未寻回,此战如何稳胜!?枉朕信任你多年,将此任重托与你,这么久过去了,你竟只找到这一半?!你知不知道凰邀——凰邀的灵力有多强大?足以敌得过精兵万千!你、你……真是让朕失望至极!”
我懵然,嗡嗡的声响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原来,我苦笑,原来,全狐族以生命守护的圣洁灵器,到了他手里,竟只是用以涂炭生灵的工具,他用凰邀屠了狐族,现在又要去屠杀狼族。
他怎么可以,这样做,给一个高贵的圣物,一个低贱的用法!到头来,还叫人对他所做的一切,高山仰止。白蕖说的不错,帝王,都薄情!
琴何时成了生杀的利器?!翠翘,你,你跳了桐花钟,跳得好,跳得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犹不解恨,再一掌击在我右颊。我已感觉不到痛,亦并未表露出丝毫不满,到如今我才知道我苦苦寻找的玉丝桐原来是作此用处。天帝,原来你早就想好了。你可真是高啊。
我听不见九歌夫人的哭求,只是漠然而麻木地下拜,心底不断冷笑:“臣无能。请再下凡。”
他一甩袖:“罢了!你去找便是,若是找不到,朕也不怨你,难道输赢全压在了这区区凰邀身上?九歌,将所有可用的灵器寻出,一一试用就是。”
抱紧了连翘告退,好像只有生硬的檀木板,才能压抑住心创。
云鹤赶来攥住我的手:“阿左……”我厌恶地甩开:“别碰我。”
他哀叹一声。“你是怪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吗?还是怪我亲手将雅好音韵的你推入生杀?”
“不重要。”
“阿左……”
“我该走了,保重。”
我开了云口,不顾他的呼喊,直径跃入。
敛歌,抱歉。我……我不是怪你,我只是无法接受。当初他告诉我,找回凰邀只是为了司磬台的完整,为了天界仙乐音律的完整——尽管我何尝不知凰邀是狐族遗琴,方翠翘是狐族的遗女。
我一直以为那是个意外。现在,不是了。
抱着连翘回到了清雅堂。是,我要找,我要继续找。但不是为了那个寡情的人,是为了我自己,为了你,翠翘。
我到时还是四更天。白蕖坐在桌前眼眶红红,正如她面前的一捧烛火,热光盈满了整个寝房。
“蕖儿。”轻唤。
“姐姐回来了。”白蕖跑过来,看了看我怀里的连翘,有些发怔,“这琴……难道不是……”
我想要笑,可眼泪却不自觉打落,不听话地越擦越多。
“姐姐?姐姐别哭,蕖儿在这。”她有些慌了似的拉过我的手坐下,她自己也有些泪眼朦胧,“怎么了,和蕖儿说说好不好?蕖儿在这儿,蕖儿在这……”
我告诉了她,她一边听一边失神。
临了临了,我带着凄怨的长音道:“蕖儿,你知道吗?对花弹琴,有《落梅花》,临水弹琴,有《潇湘水云》,对月弹琴,必选夜来二更时分,此时了无人声,最为寂静,再焚一檀香,琴声随香雾篆篆,细缓流来,方知其音。琴本来是何处惹尘埃之物,到无人听时才为工。典雅含蓄,寂寥空灵。是洞悉心灵的自然之语,而非取悦他人的庸俗玩物,更非用以拨弄淫词艳曲男女调情的淫靡腌臜。我来尘世寻访遗失的凰邀,开了间茶馆招徕茶客,可不曾想来的除却风雅名士,还有不少不堪俗物,可我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白日在无穷尽的喧嚣吵嚷之下抚琴弄曲,更召至一些只贪口欲的无赖之徒。我的寻琴本是纯粹的旅途,奈何卷入太多是非,早已脱离的琴的本心与宗旨,我与它看似越来越近,实则背道而驰。这样的我,是无论如何找不到它的。”
她反而摇了摇头:“姐姐,过去的你,找不到它,可今日的你,一定找得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