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银铃儿 1
她露出的雪臂上是道道如蛇盘踞的鲜红血痕,令人触目惊心,仍无力地要去拉住那女人的衣摆,哀哀求饶着。
花房的宫人从二人身侧搬着花匆匆走过,对那女人的所为闻而不见,更无人出声帮那女孩。我怒从心头起,大步跨向那个女人,她刚要甩手鞭打,便被我一手抓住,狠厉的目光如剑如冰霜,直视着她的眼睛。
她才要发作,一回头见是我,方才的狠辣凶相如烟云般消逝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堆满了笑意和黑黄皱纹的谄媚嘴脸。
我心头充满了厌恶,她显然认出了我,新封的贡造入宫觐见,举城皆知,我一路招摇过来,宫人都好奇张望,又因着这身特殊的服饰,她再没眼力见儿,也该知道七八分了。
松开她的手,她肥胖臃肿的身子忙不迭地弯腰行了一礼:“哎哟,舒姑娘,贵人踏足贱地,未曾远迎,是老奴失礼。”
我皮笑肉不笑地问:“姑姑,这花房本是栽花莳木的清静之地,如何这一大早就吵吵嚷嚷的,云意知道附近多有宫室,姑姑这儿闹得鸡犬不宁,惊着了各位小主如何是好?”
她忙堆笑着躬起身子:“是是是,姑娘说的是。只是这贱丫头才搬几盆绿梅就躲懒,奴婢只是想训诫一下她。”
我怒不可遏,正要发作,然而转念一想,我只是正五品的贡造身份,这宫廷中事怎么说也轮不到我管教,我根基还未稳,若是传出去难保不叫人议说越俎代庖,目无尊上。
更何况这年近五十的嬷嬷虽粗陋无礼,到底也是这花房的掌事大宫女,又长我几十岁,我如何能让她看自己的脸色。遂放宽了面容,温和道:“姑姑莫慌,云意不是来插手姑姑对下人的管教。云意只是为姑姑着想,若别人知道姑姑因为几盆梅责打小宫女,于姑姑也不利。”
我取出一绣袋笑言:“云意看姑姑的衣裳旧了些,怎好当差呢?这点劳什子就当给姑姑裁制新衣吧。我见这姑娘怪可怜见儿的,劳烦姑姑多照顾一下了。”
她喜不自胜,忙接着笑着收下了,又无声地以指尖掂量:“哎哟!舒姑娘出手真是大方!老奴谢姑娘了。老奴会照顾,会照顾!”
“如此,姑姑先去忙吧,我和这丫头聊两句。”我早已不耐烦,却仍是一副温然的面孔对着她。
“好好好,姑娘请便!”她抱紧那锦袋,喜笑着仓促而去。
我暗叹,宫中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竟到了如此地步。我看一眼地上愣的出神地盯着我的一双眸子,还含着清澈的泪,懵了似的抽噎着。
去扶起她,“可伤着了?”
她闭紧嘴巴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的厢房在哪里,我随身带了好几种药,可以给你搽搽。”
她趔趔趄趄地走着,带着我到一间铺有十几张床铺的“寒雨廊”,指着最里头最小最破旧的,只带了一层单薄胜似轻纱的白布的歪斜木板:“那个。”
看来这丫头的日子不好过。
我扶她坐下,一边为她擦拭一边怜悯道:“花房的日子苦,你这么点大的小姑娘,本来就贪睡,少搬了几盆花也是情理之中,可恨那嬷嬷下手真是狠。”
方才一言不发,这会子她一听这句,立马回道:“我没有偷懒!”
我看她一眼,继续为她上药。
“我说的是真的,我临床的那几个仗着自己年纪比我大几岁,就欺负我,我不帮她们搬,她们就拧我胳膊,用竹签子扎我。我这回搬的晚了,没帮她们去景阳宫搬飞玉踏燕,她们就告嬷嬷诬陷我偷懒。”她一说着,又要哭了。
我冷不丁拽住她的胳膊,目光逼视着她。她冷不防吃痛,嘶嘶地直喊疼。
我只做听不见,冷面道:“丫头,你听着。我保得了你一次,保不了你第二次。下一回,你记住,她们要再敢暗地里扎你刀子,你就按照她们弄你的方法给还回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听说过么?我给了那嬷嬷银子,至少一月内她不会再对你如何。你要对付的是临床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花房宫女,告诉她们你不是好惹的!你最多不过才十一二岁,在这穷凶极恶的皇宫里生活,确实不容易。可是你要明白,无论在什么地方,一味退让和妥协,永远成不了气候。”
她听得一愣一愣,我不知她听进去多少,只是冷然取下头上的玲珑簪往她手臂上未因鞭打伤着的一片雪白完肤扎了下去。
她的脸因突如其来的刺痛而变得扭曲:“姐姐!疼!”
“现在,拿好这只簪子,往我手臂上扎。”我静静看着她。
她惊愕地看我:“我?姐姐?你……”
“扎!”
她颤抖着拿起那支玲珑簪,闭上眼颤颤巍巍地往我臂上点来。
少女显然不敢用力,我突然抓住她拿簪的右手用力按了下去,登时觉得臂上如被蛇噬咬,随之带来血溅肌肤,如雪地中绽开的朵朵寒梅。
她大惊失色。我强忍住痛,强笑着告诉她:“以后,就这么做。”
简单替自己包扎了一下伤口,将八宝玲珑重新簪回自己的发髻,又拿出一包沉甸甸的物什递给她,默然起身:“这十两银子你收好,自然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大概知道我是谁,也知道花房不是我该久留的地方。你自己珍重。”
说罢,头也不回离开了花房,其实我何尝不心疼她,她的经历比蕖儿更凄惨!白蕖只是因祸避难,可她,不管之前本来就是供人驱使的奴役之女,还是大户人家的落魄小姐,十几岁的年纪,就要埋没在宫里承受无尽的黑暗与苦痛。
我咬牙,有些恨恨,帝王最是无情。将千万鲜活如花的妙龄生命扼断,葬送在冰冷幽凄的后宫中,又有谁为她们的悲欢考虑过多少?
可是她没有办法,她早已被圈定了终生。
怀揣着满腹心事,悠悠踏出宫们,眼见着宫人见我便驻足行礼。
身份和地位,真的这么重要么?一个贡造的称号,究竟改变了我多少?
眼见着面前就是华昌门,却听背后仿佛有急促的哒哒脚步声往这边厢传来,如达达马蹄。
我转首一看,却是那个小女孩不顾被风吹乱的裙摆和露在风口里的流血的伤口,拼命奔向我,手里还拿着我送她的锦袋。看着我,站在我面前。
我调侃道:“小丫头怎么来了,可是嫌云意给的银子不够多么?”
她面上有些焦急,强行恢复了平静:“我不要姐姐的银子,我要姐姐带我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