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于仙姬 - 3

  秋仁站在阿依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她正盯着大树的根部。在枯败的草叶掩盖下,树根处隐约露出一个树洞。秋仁四处看了看,像是想起了什么,颇为感慨地说:“我记得小时候还带你钻过这个树洞。你还记得吗?”儿时的记忆忽然被唤醒,秋仁有些兴奋,没有注意到阿依的脸色此时有些发白。眉飞色舞地继续说:“我记得当年带你来这个树洞的时候,你还能很轻松地钻进去,我却因为突然蹿了个子,钻了一半就被卡住了,把你给堵在了树洞里。你为了帮我出去,使劲儿从树洞里推我,摇啊摇,把树洞顶上的一些苔藓摇散了掉下来,阳光从树洞顶上照下来,照在你的身上特别美。你跟我说那个洞一直通到天上,我说你是从树洞里掉下来的小仙女。”
  阿依的神情却很清楚地表示她被这个树洞勾起的记忆绝对不像秋仁说的这般美好。她深深地吸了两口气,道:“我躲在这个树洞里,看到他们砍了娘亲的头。”她颤抖地抬起手,指着树洞前的一小片空地,道:“后来杀娘亲的人走了,我想从树洞里爬出来,可是娘亲就在树洞外面瞪着我,我不敢出来,就拉着垂进树洞的藤条,沿着树洞往上爬,然后顺着那边的树枝爬到墙外面去了。”
  阿依指着树洞的手缓缓落下,她虚弱地说:“我一直以为那是个梦,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秋仁震惊地张大了嘴巴。他曾经思考过阿依是怎么从戒备森严的王庭里逃出去的,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都想不到,竟然是他们儿时的一次游戏,为阿依打开了一条活命的通道,这一发现让他不由地从心底生出几分庆幸。他更没有想到,阿依竟然亲眼看到了母亲被杀的惨烈景象。看着阿依簌簌抖动的背影,他几乎可以想象,一个五岁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的头从身体上滚落,对她那幼小的心灵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几近致命的冲击。难怪阿依总说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遗忘,是孩子为了活下去本能地做出的反应。
  秋仁终于忍不住,伸手把阿依抱在了怀里。他的下巴抵在阿依的头顶上,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阿依,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现在我是这个王庭的主人,我绝对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绝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晚上,秋仁坐在书案前,面前放着的事是王叔尉迟罗泣涕零如雨的上书。近日来大魏于阗两国忙着和谈大魏和谈,两国商议以和亲的方式化干戈为玉帛。大魏拟将皇帝的次女康宁公主嫁给尉迟秋仁,同时也希望于阗能嫁一位公主入大魏的皇室。尉迟秋仁的亲妹妹仙姬死于十年前的王庭屠杀,现今王族中未嫁的女子只有秋仁的一个堂妹红榴,只是年纪太小,今年才刚满七岁。堂妹的父亲,秋仁的叔叔尉迟罗不舍得让女儿这么小就远嫁他乡,私下求了秋仁好几次。秋仁的计划是要求让高阳王成为这次和亲的对象,他相信以高阳王的为人,红榴年幼,他一定会多加照拂不会让这孩子吃苦。所以和前几次一样,他还是打算在书文后面批复拒绝。
  他刚拿起笔,鸢尾端来了一碗羊奶,一碗安神汤,娇媚一笑,道:“皑皑姐姐说要先喝奶,再喝药。”
  秋仁的眼睛没有离开文件,一边持笔去沾墨汁,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知道了,先放着吧!孤一会儿就喝。”
  鸢尾不依地嘟了嘟嘴,道:“每天都说一会儿就喝,可每次喝的时候奶也凉了,药也凉了。皑皑姐姐特地关照,奶和药都要趁热喝,才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秋仁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将笔架在砚台边上,伸手从食盘中端起羊奶碗,一饮而尽。又端起药碗,刚送到嘴边,忽然停下,问鸢尾:“这药还有吗?”
  鸢尾一怔,不解地眨了眨眼睛,琢磨了半天才说:“皑皑姐姐说喝一碗就够了……”
  秋仁被鸢尾的娇憨逗乐了,他转过身,用另一只手捏了捏鸢尾粉嫩的脸颊,道:“不是我喝,是阿依。她今天受了点刺激,孤怕她今夜会难眠。”
  “哦,那妾身再去熬一碗。药材是现成的,就是再花点时间。”鸢尾爽气地答应了一身,转身就要出去熬药。秋仁叫住她道:“你把这碗药先给阿依送去,另外再给孤熬一碗。孤还有些政务要处理,没那么早睡。”鸢尾应了一声好,端起药碗出去。还未走到殿门口,便有宫女进来禀报说帕里黛公主求见。
  鸢尾询问地回身看向秋仁,秋仁向她点了点头,又挥了挥手。鸢尾会意退下后不久,小宫女便引着阿依走了进来。
  秋仁起身相迎,带着阿依道桌案前坐下,又命宫女再去端一碗热羊奶来,方才柔声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阿依坐在桌案前,双手不自觉地搓着衣角,目光也有些闪烁不安。秋仁看出她有难以开口的话要说,心里也不由地被牵动得有些不安。
  阿依直到宫女送来了羊奶,她端起碗喝了一口,感觉温热绵滑的羊奶从嘴里顺着食道流进胃里,一阵让人安心的温暖从胃里辐射到全身,才抬头看向秋仁,轻声道:“我想……我想回平城。”
  “你想去哪里?”秋仁不是没有听清,他听得很清楚,只是他不愿相信。“你要去平城?你为什么还要去那里?”他几乎要跳起来,阿依的要求实在太荒唐了。“真达已经死了,成周公府也倒了。你去了住在哪?”
  “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我在平城租一间小房子住就可以了。等安定下来,我可以赚钱养活我自己。”
  秋仁不可置信地盯着阿依看了半晌,似乎想要看出阿依是因为白天的所见勾起的那些不堪的童年记忆的刺激导致有些精神混乱才提出这样的要求。然而他却失望地发现,阿依的目光竟是越来越坚定,仿佛话一出口,一开始的那些局促不安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