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帷幕 - 6
万夫人躺在榻上,双目禁闭,胸口剧烈地起伏。一只手紧紧地攥着颜华的手,指甲陷进肉里,浑身都在颤抖。大雪端了热茶过来,万夫人也不理会,缓了很久方才虚弱疲惫地问道:“府里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颜华压抑着悲痛,尽力让声音平稳,答道:“惊蛰去兵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还好我回来的路上正巧遇见。我听说大嫂正在生产,怕她听了这消息情绪激动会有危险。所以特意叮嘱了惊蛰,不许他乱说。因为怕他脸上藏不住事,就让他先去我的院子里呆着,暂时不要出来。”
万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又闭着眼睛靠在榻上缓了好一会儿,吩咐颜华:“扶我起来。”
颜华看着万夫人苍白的脸,劝道:“您再休息一会儿吧。”
万夫人摇头,握着颜华的手,艰难地借力撑起上身,声音仍有些发颤,但语气却是极为坚定地说:“致宁的孩子一定要顺利生下来。”
万夫人在颜华和大雪的搀扶下回到致宁和嘉卉的院子。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到里面有撕心裂肺的喊声传来。万夫人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伸手紧按着胸口,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勉强把眼里的泪水咽了回去。
“夫人……”颜华担心地看着万夫人,想要劝她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会儿。
万夫人却向他摆了摆手,抬起头,收拾了脸上的悲戚之色,松开颜华的手,淡淡地问:“你急着出去吗?”
“不出去了。致远暂时回不来,所以让我回来陪您。”
万夫人点点头:“你先回屋去休息吧。等嘉卉生完孩子,我再找你。”说罢抬头振了振神色,扶着大雪的手,精神充沛地向产房走去。
万夫人回到房中时,已过了午夜。颜华跟着大雪从外面进来,向万夫人行了礼,起身看见暗黄的烛影下万夫人疲惫憔悴的身影,更觉心中悲伤。他几步上前,关切地问:“夫人,您……还好吗?”
骤然失子,身心俱碎,怎么可能好?颜华也知道自己问得多余,然而此情此景,除了这样的问候,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此时虽然已是夤夜,虽然每个人都已是身心俱疲。但这个时候谁都不可能安心去睡。他只能上前,拉住万夫人的手,沉默地跪坐在榻边的软垫上。
万夫人倚在靠垫上,缓慢地抬起眼帘,看了颜华一眼,无力地说:“你嘉卉嫂嫂为致宁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
颜华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重物击中,胸腔中气血一阵翻滚,也不知是为致宁终究没能看着自己的儿子降生而感到痛惜,还是为致宁的血脉总算得到延续而感到庆幸。他缓缓地点头,头每点一下,就垂得更低一些。最后他的头深深埋下去,前额抵在万夫人的手背上,默默地流泪,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说吧。”万夫人的声音有些干涩,“致宁……是怎么……”
颜华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缓缓抬起头,却不敢去看万夫人的眼睛。
“公爷和致宁哥率军收复了关山七隘后,在西境捣毁了吐谷浑的一个情报站,捉住了七个吐谷浑细作。七人中有六人服毒自尽,一人未来得及服毒时被致宁哥拦住,从嘴里挖出毒囊,留下一条命。经过审讯,细作交代吐谷浑连破关山七道关隘是因为从兵部官员手中得到了七座关隘的军机图册。因为其余六名细作皆已毙命,这剩下的一人就是军机泄密案的唯一人证。为了不让他中途自尽或被灭口,公爷派致宁哥亲自押送细作进京,就是为了让他当着陛下的面亲口招供并指认吐谷浑安插在兵部的内应。”
“原本今天中午该要抵京了,可是……可是昨天下午致宁哥他们的押送队伍经过京郊白鹿峡时,遇到了山体滑坡。泥流自南面山岭上冲泄而下,直泄入山谷之中……”颜华说到这里,眼前仿佛呈现出了当时的惨像,忍不住闭了眼。停了许久才又继续说道:“有人看见致宁哥一行十三人的押送队伍昨日未初进了峡谷,未末北岭山体滑坡时队伍正在峡谷深处,正是灾害最终的路段。好几个当时正在南面山上劳作的山民亲眼所见,押送队伍瞬间就被南岭上的泥石流掩埋。因为遇险的是朝廷官兵,当地村里的保正不敢耽搁,连夜进京去郡府衙门上报了山体滑坡灾害。郡府衙门接报后今日一早便派人去白鹿峡营救,却发现泥流过后,白鹿峡峡底升高了七八丈,被埋的十三人绝无生还可能……”
万夫人听到这里早已面白如纸,哀泣不成声。颜华也再忍不住,痛哭出声。娘儿两人在这湿凉的夜里,在昏暗的烛光下,彼此依靠着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黑夜慢慢地过去,东方的天空透出一缕光亮,看样子即将到来的一天会是一个好天。只是再好的天气,再明媚的阳光,也都无法驱散逐渐笼罩到国公府上空的黑暗;原本由新生的孩子带来的欢乐,亦无法让即将降临在国公府的风雨止步。
颜华擦去脸上的泪水,声音有些喑哑地对万夫人说:“致远昨天一接到消息就向皇上请了旨,亲自带人去白鹿峡挖掘致宁哥的遗体。可是山谷那么大,又埋了那么深,只怕不是一两日能找得到的。致远和致宁哥毕竟血脉相连,致宁哥突然遇难,我怕致远会受不住。”
万夫人明白颜华的意思,感激地轻拍了拍他的头,道:“致远……恐怕不找到致宁,他是不肯回来的。你去找叶队长,多带些府兵去帮忙吧。你们两个在一起也好互相照应着。你性子比致远稳,记得时常提醒着他不可莽撞,注意休息。致宁已经……你们两个谁也不能再出事了。”
颜华点头起身,却又不放心地看着万夫人。万夫人在大雪的搀扶下,从榻上下来,迈着有些僵直的双腿慢慢踱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户,凝望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红肿的眼睛里透出几分坚毅,道:“你不用担心我。我毕竟也是出身将门。失子之痛虽然痛入心髓,但我不会就此一蹶不振。如今公爷不在家,致宁又留下了一对孤儿寡母,这府里必要由我支持起来。你放心,我不会倒下,国公府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