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双熊 - 3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把手伸到胸前,隔着破碎的衣衫,握紧了胸前的一只小小的荷包。
很多人都见过他的这只荷包,却没有人知道荷包里藏的是什么。他总是贴身带着,即便是在和娼妓欢好时,也从不肯把它解下。每当有人好奇地问他荷包里究竟装着什么时,他总是嬉皮笑脸地说那是他的“至宝”。锦绣她们猜那里面藏着某个姑娘的头发;拓跋濬和万致远猜是他的父王留给他的可以调动于阗国军队的信物。面对这些猜测,他从来都只是没心没肺地笑着,不置可否。唯有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他才会打开荷包,从里面取出一枚银制的小球,放在唇畔轻轻地摩挲。
他被送往大魏做人质的前夜,在王庭中拜别父王母后时,当时的于阗国主尉迟禀亲手将装着银球的荷包系在他的脖子上。荷包是母亲亲手缝制,绣的是于阗特有的红柳枝;银球是父亲亲手打造,银球里封存的是于阗国田间的一撮泥土。当年的他尚年幼,离开故土固然让他心中有诸多不舍,但更让他觉得伤心的是要离开父母。他珍藏着荷包和银球,只是因为那是他的父母亲手所制。
初到大魏的那些日子,荷包和银球是他被孤独和思念折磨时唯一的慰籍。每当他思念父母时,就把它们拿出来看看、摸摸,就会觉得父母其实离他并不遥远,心里的孤单寂寞就会缓解许多。直到八岁那年,噩耗传来,父母双双丧命于王叔尉迟定的屠刀之下,他才霍然明白,父王在银球中封存的那撮泥土的意义。
他和尉迟定结下了生死仇怨。尉迟定登基后曾派人暗示过他,只要他肯放弃于阗国王子的身份,发誓不再回于阗,尉迟定就会重新送一个质子来接替他。还会给他一笔钱,让他能在平城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他恨透了尉迟定,但年幼的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尉迟定的建议。毕竟他最大的靠山——他的父王都已经被尉迟定杀死了,更不用说那些忠心追随尉迟禀的臣子,早就被尉迟定杀的杀贬的贬,拔除得干干净净了。当时的他除了一个王子的头衔,没有半分可以与尉迟定抗衡的力量。单靠满腔的仇恨,想要报仇谈何容易?他也曾想过,反正父亲母亲都死了,他已经没有家了,是不是王子,回不回于阗都无所谓了。然而当他再次握紧荷包中的银球时,被悲伤和仇恨搅扰得混沌颓废的脑子突然一片清明。他不能放弃。他是于阗国的王子,他的家除了父母亲人,还有整个于阗国的山川土地,和那片土地上勤劳的子民。他必须回去,他必须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于是,从那以后,荷包和银球就再也没有离过身。他每天都会亲吻那枚封存了于阗土壤的银球,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和使命,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回去。即使从那以后,尉迟定隔三差五就会派人来暗杀他,还时不时不大不小地招惹一下大魏国,想诱使大魏皇帝一气之下杀了他,他都没有同意尉迟定的交易。
从八岁到十八岁,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多少次从王叔派来杀手手里险死还生。能在王叔明刺暗杀的阴影里活下来,他不得不感激上天给了他无数的好运,让他一次次地化险为夷。但他也常常提醒自己,一个人不可能永远都被幸运眷顾,要想活着回到于阗国,就必须让自己变得强大。所以他表面上游手好闲,暗地里却是勤学苦练培植力量,下足了功夫。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向来偏幸他的老天居然在这个时候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他躲过了王叔无数次阴狠的刺杀,最后竟会是死在一只熊的掌下。他勾起嘴角,真是讽刺。
秋仁等了很久,致命的一击终究没有落下。他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熊已经离开了他的身边。他诧异地微微偏头四处搜寻。熊就在距离他不过五六尺的地方,它的脚边躺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是在它的脚下躺着一个人。他的身上看起来还算干净,除了粘了些碎枯叶和尘土,并没有血迹。看来并没有受伤,可是熊的一只脚踩在他的腿上,他痛得全身痉挛。手里的火把和匕首再次掉落在地上。
秋仁使劲向上欠起身子,却在看清那个人的面容时惊骇地瞪大了双眼。颜华和他先后吸引了熊的注意力,成为熊的攻击对象,拓跋濬幸运地被熊暂时忽略,他明明有足够的时间逃离,此时却出现在这里。空气中有皮毛被炙烤的腥臭味,熊的后背有被火燎伤的痕迹,右臀上的皮毛被削掉一块,露出血淋淋的肌肉。显然,这些都是拓跋濬为了救他而留下的。
火光映在拓跋濬的脸上。向来温和稳重的面容此时也因剧烈的疼痛而有些扭曲,惨白的脸上满是豆大的汗珠。秋仁的心里百感交集,他捡起手边的一根枯树枝——这是他能拿到的唯一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虽然在壮硕的棕熊面前,这武器的杀伤力几近于零——他挣扎着靠近,嘴里还发出嗬嗬的声音,想要吸引熊的注意力。
然而这一次,公熊并没有因为他的干扰而放弃对拓跋濬的攻击。它抬起另一只脚,对准拓跋濬的肚子踩下去。拓跋濬的一条腿被熊踩在脚下,根本无法逃脱。他绝望地看着自己身体上方正在坠落的熊脚,眼睛里本能地露出了对死亡的恐惧。当他看见尉迟秋仁和颜华正在用尽全力从两个方向向他爬过来时,他的眼里泛起了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