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飞蝗石 - 6

  阿依走进教室时,夫子已经开始讲课了。玉丽吐孜正在努力地用汉语描述自己这一天的经历。阿依已经不是第一次迟到了,夫子虽然不满意,但也没有多加指责,只是示意阿依去座位上坐好,皱眉道:“下次不可再迟到了。”
  其实之前阿依每次迟到,夫子也都是如此反应。阿依一开始听不懂,自然也没什么反应。后来虽然能听懂夫子的意思了,但是她本就不在乎,所以依然没有什么反应。然而今天,她并没有直接走去座位上,而是在夫子面前站定,右手抚胸,恭恭敬敬地向夫子行了一礼,用生涩的汉语道:“堆不起,虾次,不会了!”
  夫子有些意外地看向阿依,玉丽吐孜也十分稀奇地盯着阿依。阿依却好像没有看到二人的诧异,说完后便径直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平静得与平日无异。
  夫子轻咳了一声,示意玉丽吐孜继续刚才的讲述。
  “大少奶奶,漂亮,和气。让我叫……姐姐。给我丝线,红色、黄色、青色……很多,很漂亮;教我缨穗,也漂亮;一起吃饭,好吃。明天,还要去。”玉丽吐孜在学习语言方面很有一些天赋,加上自己很积极地学习,虽然发音还不算很标准,不可避免地带着西域的口音,但已经能用简单的句型把一天的经历讲述得很清楚了。
  夫子赞许地点了点头,又纠正了一些发音的不足,转眼看向阿依。问道:“阿依姑娘,今天可愿意讲一讲吗?”描述每天的经历,是夫子每天在晚课时必要布置的功课。玉丽吐孜每天都很积极地讲述,阿依却很少参与。偶尔开口,也不过是寥寥几个字,极其简略。说得最多的一次,也不过是说:今天吃饭有羊肉,很好吃。
  而今天,当夫子看向她时,她只沉吟了一瞬,便点头答道:“我讲一讲。”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致远,一起,捡石头,去河边。捡了很多。”只这两句话,虽然口音还是很重,但已经是她学习汉语两个月来说得最长的一段话了。然而夫子刚刚惊诧地想要开口表扬,她却只稍微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说:“致远说,大少奶奶缨穗,最好。玉丽吐孜学会,开绣坊,很好。”玉丽吐孜的表情已经无法用惊喜来形容了,连一向沉稳内敛的夫子也惊讶地长大了嘴。看阿依微张的嘴和连连眨着的双眼,那努力思考的样子,竟是仍然打算继续说下去。
  “毒蛇咬人,救人。石头没了。明天还要去。”
  说到这里,阿依才终于抬起头,看向夫子,脸上竟有了几分不安和期许。见夫子瞪着她半天没有说话,脸上的不安更甚,垂了眼帘轻声道:“我讲不好,会努力。”
  夫子终于回过神,有些激动地拍了几下手,连连说:“阿依姑娘,说得很好!说得很好啊!”
  得了夫子的称赞,阿依惊喜地抬起头,有些不置信地看向夫子。夫子向她肯定地点了点头,道:“就应该这样,不要怕说错,多说,多练,进步就会很快!”
  晚上,阿依与玉丽吐孜同床而卧。玉丽吐孜趴在枕头上,好奇地问:“姐姐今天,不一样了?”虽然玉丽吐孜和阿依的母语都是鄯善语,但多年不说,也已经是只能听不能说了。相比起来,反而是最近每日都在练习的汉语更方便实用。在来平城之前,两个女孩儿每天的生活只有两个主题:吃饱,穿暖。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她们关心。而这两件事情,也因为常年的默契,往往只需要一个声音或者一个眼神便能完成交流,因此才造成她们多年不曾开口说话。来到平城,住进成周公爵府,不仅吃穿不再需要发愁,新生活还带给她们许多新鲜的事物。阿依对于这些东西还有些视若无睹,玉丽吐孜却是大感兴趣。她开始需要用新学会的语言来表达自己对于新鲜事物的看法和越来越丰富的情感。只是从来都是她兴致勃勃地说,阿依默默地听,最多嗯一声作为回应。
  阿依习惯性地淡淡嗯了一声。片刻后出声问:“怎么不一样?”
  “姐姐不是不想学汉语吗?”玉丽吐孜用一只手撑着脑袋问道。“今天,说了很多。我不知道姐姐会说很多。”
  阿依仰面躺着,望着床顶的帘帐,沉默了一会儿,反问玉丽吐孜:“你,为什么,学汉语?”
  “这里很好。”玉丽吐孜不用多想就做出了回答。“这里,吃饱,有漂亮衣服,有大房子。”
  阿依的眉头抖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她也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从前连自己的母语都不愿意说,现在居然跑来学汉语。究竟是为什么呢?一开始她应该是想学了汉语可以方便她学习飞蝗石,能听得懂就足够了。那她今天为什么会突然那么渴望自己能学得更好一点,会说得更多一点,更地道一点呢?
  正在想着,玉丽吐孜突然问:“姐姐,你回去吗?”
  阿依一怔,脑海中似有一道电光闪过。她呢喃:“回去……吗?”
  玉丽吐孜咬着嘴唇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回去了。”见阿依沉默,又试探着问:“姐姐回去吗?”
  阿依的语气似是有些迟疑,道:“我不知道。”从前,她从没有想过要离开她生活的那个镇子——虽然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会生活在那个镇子上的。即使后来被致远的飞蝗石技艺吸引,不远千里来到平城,她也一直想着学会了飞蝗石就回到原来的镇子上去。至于她为什么还要回去,她也不知道。或许只是因为她从没有想过要在别的什么地方生活罢了,“回去”也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今天玉丽吐孜的话让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还有“不回去”这个选择,虽然她还没有做出选择,但至少“回去”已经不是唯一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