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四十三章 山月不知心里事
自那以后,她与她母妃之间那本就不多的的母女情也就更淡了。
两个陷入同样陷入往事回忆的人,久久无言。
李氏将视线放在绕亭穿过的水波上,这个孩子说她不曾怪过她这个老婆子,李氏是相信的。
有时候,你不曾对什么人,或什么事抱有什么期待。
那么之后无论过程或结果如何,你也都是不会失望的,自然也就不会产生任何怨怪的情绪了。
良久,慕长安阖了眼,睁眼时,已是低眉浅浅淡淡地轻声开口了。
“外祖母,人人皆是生来便就如此,凡事有取舍,自然是有得有失,而缘分,虽然从来都是令人捉摸不透的,但却最是不可强求的。”
比如,她的父母亲缘,再比如,她和她的母妃。
这话,李氏是听懂了的。
长大之后,慕长安读了越来越多的书,晓得了越来越多的道理。
见识到了越来越多的形形色色的人,经历了越来越多的不敢忘怀。
她便也渐渐明白过来了,她呀,也不过就是母女情缘淡了些。
与这世间众生诸多苦痛相比,委实是算不得什么的。
“安安,无论是位及至尊,还是贩夫走卒,这做人啊,都要学会知足,若有一日你记起了大姐姐这句话。”
慕长安还记得当时的大姐姐近乎于执拗地按着她的双肩,一字一句地极认真地告诉她。
“安安,你记着,不论你是因了什么记起来的,你切记不要犹豫,当舍则舍。”
这也是她那个看似柔柔弱弱的大姐姐在天德十八年匆匆忙忙间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只是大姐姐说的太晚了,而她,也懂得太晚了。
索幸,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出生于王府,蒙父母不弃,受教于洛水,得阿姐厚爱,身边二三好友在侧。
她迄今为止这并不算长的短短一路,已然算得上是顺遂至极,这就已经是这十丈软红里难得的一桩幸运事了。
人这一生,毕竟是太长了,有太多需要拿起的人,需要放下的事,而父母与子女一场缘分,不过山水一程。
她其实也并没有年幼时那般介怀了,因为她知道了,有些事是不能强求的,也强求不来的。
李氏收回了视线,转首看向她的小外孙女。
“你母亲是我唯一的女儿,有些事,你不愿意说,我老婆子也不问了。”
断了顿,李氏看着面前的小孙女,第一次面带肃色,眉梢眼角间尽是岁月浮沉留下来的通透与坚强。
“但只有一件事你须记着,外祖母能做的比你想象中能做的还要多得多,有些事情,你不方便去做的,你要记着,还有外祖母。”
李氏说完,竟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在闺阁时的那般年纪,那时候她固执地想告诉父母,并非世间女子皆不如男。
那是她最意气风发的年纪,那也是她最骄傲的一段时光。
许是想到了什么好事,她慢慢地松了面色,却仍然是正视着面前的小孙女,“长安,你要相信外祖母。”
浮世万千,这世间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太多了,这世间不可以对人言的话,也太多了些。
既然已经决定了不再牵扯任何人,那就这样了吧。
“长安明白的,外祖母您安心。”
知她不愿告诉她,李氏便也不再多言,她转而抬眼看了看四处,方开口。
“齐管家到底是个男子,瞧瞧把这好好的一个园子就这样打理成了一个避暑行馆似的。”
目之所见,尽是一片葱葱郁郁,慕长安向来是不大关心这些的,然而老夫人开口了,她便也顺其所言。
“齐管家来问过我,我将他打发了,是我惫懒了。”老老实实认个错,倒也是无伤大雅。
老夫人站起身,环顾四下,之后方才转身拉过长安站起,牵着她便出了亭子顺着一路水波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面带笑容地与小孙女说着贴心话。
“你呀,你舅母前些日子送了两株芍金孝敬我,正好可以用来给你这园子添一份儿亮色,园子嘛,就得是万紫千红才叫好看。”
慕长安虽然不解其意,但也从善如流,“外祖母割爱,长安定让人好好养着。”
这孩子,话都不会说,若是依她女儿的性子,早就撒娇卖痴地缠着她说自个儿会好好养着它了。
李氏停下脚步,爱怜地抚着小孙女的鬓发。
“好,若是花匠养得好了,外祖母也打赏他。”
看见小孙女微微颔首后,她方才携了她的手继续走着,似不经意间问出。
“长安,你与容王妃见过吗。”
“从来不曾。”
“异姓王府中,尤以恭王府李家,夫妻举案齐眉,情意甚笃,最为外人称道。”
“安王妃在安王府因着肚皮争气,生下了那位惊才绝艳的沈世子,所以安王对她一直以来也是敬重的。”
李氏步子小了些,“而容王妃,自德裕太后去世后,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在各家宴席上了。”
看着身旁的小孙女安安静静的,也不询问,李氏想,她应该是不在意的。
但京城各家关系错综复杂,长安虽身份尊贵,但今时不比往日,她如今双亲俱失,亲王府又没有世子继承衣钵,容不得她大意。
“容王妃以公主之尊下嫁王府,初时夫妻二人倒还颇为情投意合,容王出征,王妃甚至还请先帝允她随军。”
“那先帝允她了吗?”
这是应该关注的重点吗?李氏对于小孙女的问题无奈极了。
“自然是没有,若真是去了,那像个什么话呀。”
慕长安极随意地点点头,当作回应,李氏也不打算跟她闲说,便也直言了。
“后来因着一个女子,这些年来,容王妃与容王二人之间并不和睦。”
这原本该是她的母亲讲给她的,罢了,罢了。
慕长安听了微微颔首,外祖母这是在给她提醒,为她理清盛京城里这些表面光鲜亮丽的高门府邸的后院避忌。
“那现在那位女子还活着吗?”这话也问得尤其直白了些。
莫说是李氏,便是随侍在侧的思华此时都不免有些愕然了,她家郡主的性子,是从来不关心这些个琐碎事情的。
尤其,还是这种平常只能私下摆谈的闲事儿。
李氏虽然不知道小孙女何以这样问,但也随即就回答她了。
“德裕太后在时,便将那女子赐死了。”
天下母亲爱女儿的方式,从来都是如此直白的,也是不需要任何缘由的。
无论她是否是手握重权。
李氏听到消息时便在想,若是她,想来是不会这么做的。
活人,又怎么可能争得过一个死人呢。
人活着会容颜不复,会颜色渐衰,但死了可就永远鲜活着了。
一个权势滔天,千帆过尽的男人在他人生中的盛年,正意气风发时的年纪喜欢上了一个女人,那她必定也是有几分能耐的。
而那个女子死在了最当好的年纪,死在了那个男人最喜欢她的年纪。
如此,她的人虽然死了,可是容王妃,却是永远不会赢了啊。
李氏闲时也跟身边的奶妈提起过这件事。
太后一生尊贵,从侯府嫁入太子府,从东宫到延禧宫,再到中宫。
即便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因着帝王爱重她,也把已经过世的元后的一双儿子养在了她身边。
帝王驾崩,太子继位,作为皇后,她移居慈宁宫成为太后。
一直以来,她都是颇受帝王和九章亲王敬重的。
一个人在高位上待久了,慢慢地,也就容易视人之生死如草芥。
长此以往,渐渐地也就容易惘了心,蒙了眼,以为没有什么事情是权力解决不了的了。
可这人世间啊,到底是人心善变,世事无常的啊!
“正该如此。”
李氏冷不防听到这样的话,倒是转首看了一眼小孙女,只是她倒也没有继续追问,只继续与她道。
“侯爵府邸之中,柳家的老夫人是极为聪明厉害的,侯府如今的世子并不是镇南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孩子。”
“当年两府尚才商定了婚期,现在的这位侯夫人还未嫁入柳家时,侯爷养在外面的人就挺着个快要生了的大肚子闹进了侯府。”
慕长安微微讶然,这种事情闹上门,不体面是一回事儿,慕长安想,那个温润如玉的柳家舅舅怕不是被算计了吧。
“当年这件事啊,闹得也不算小了,后来还是那位侯府的老夫人二话不说就亲自带了人给那妇人灌下了药,当场就生下了个死胎,还是个男孩儿呢。”
“这些事原不该说给你听,没得脏污了你的耳朵,只是外祖母虽然老了,但是也看得出你几分心思,有些事情你心里知道了,今后这做事情啊,才会更有分寸。”
“长安知道外祖母的苦心。”
李氏笑着又继续道。
“其余三家倒是没什么大的幺蛾子,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也就不必说给你听了,而且都是我老婆子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你有什么不清楚的,尽管来找外祖母。”
说到这里,李氏极为突兀地停了步子添了一句,“好了,外祖母就不留在这儿用饭了,先回伯府了。”
长安怔住,她以为李氏今日是要在王府用饭的,是以她脱口而出。
“外祖母要走了吗?”
李氏亲昵地抱了抱小孙女,这是自慕长安长大了懂事以后第一次有人这样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