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三十六章 风雨不动安如山

  荣宸闻言却是侧首,怒形于色,“长安,你可知慕氏一族执掌偌大一个帝国数百年靠的是什么?”
  “戍边大将无圣意擅离是死罪。一旦开了先河,长此以往,若人人皆以事出有因为由,何为军令,何谓皇令?”
  荣宸诸多诘问一时之间尽数都向慕长安迎面扑去了。
  “长安明白。”连声调也没有半点起伏。
  靠的是什么?是法,是理。
  是法在理之上,理总在法之侧。
  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你明白什么了?”
  荣宸颇有些无奈,“长安,此事你不宜再插手了。”
  “可若是阿姐插手,此事不会善了的。”
  长安走向荣宸,近前绕后将手搭在荣宸头部两侧轻轻按压。
  为了安慰荣宸她刻意压低了声线,声音是少有的温软。
  “更何况,私吞军饷,克扣边关粮草,以劣充好造重兵之器,等同叛国,凡涉事者诛其十族也不为过。”
  良久,荣宸闭眼,放松了身子窝在座上,终究再未开口。
  她是一国帝姬,可她征尘燕北数年,她更是军人。
  但凡从军之人,没有一个是不痛恨此等劣行的。
  “阿姐,此事我会量力而行,您安心。”
  她父母俱丧于回南,不过两年,回南至今仍是满城缟素,帝王碍于回南边疆将士,对她明面上必然会诸多宽待。
  此事她插手,有太多的情有可原,再合适不过。
  荣宸不言,已是默许。
  而此时另一头的乾清宫里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陛下,安王世子到了。”
  “传。”
  刘英应声,退出传话。
  俄而,一道身影不疾不徐步入殿内,来人玉冠束发,一袭王世子朝服更显身姿昂扬。
  他一路目不斜视,近前,“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圣英帝闻声抬眼,含笑指座,“这儿也没外人,允之不必拘礼,坐”。
  安王世子沈行知,字允之,少以文策显名于朝,广受赞誉,近年来,帝国士族年轻文人渐以其为首。
  楞伽白昀评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仪望风表,迥然独秀。”
  此刻这位年轻世子身旁,宫人络绎不绝地上茶水点心,还有那年轻的宫女走近便忍不住红了脸的。
  无他,只因这位安王世子虽身份贵重,然面如冠玉,是这世间难寻的芝兰玉树之姿,更何况世子一身性情也是出了名的温润如玉。
  圣英帝看向殿中的人,想着前个儿刘英随口说的趣闻,忍不住挑眉笑道。
  “朕闻允之此行临安,可比古时掷果盈车,实乃一桩美事。”
  时人男女大防并不大严,若有女子仰慕郎君其人,掷果盈车,已是一桩美谈。
  被帝王打趣的年轻世子神色坦然,并无任何尴尬之色,闻言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微微颔首。
  “能换得陛下展颜,臣荣幸之至。”
  力气全使在了棉花上,索性圣英帝也没多大兴致过问这些个闲事儿。
  他将手里朱笔刚批好的一道折子丢给刘英,“拿去给世子瞧瞧。”
  刘英转身赶忙动作,平日阴晴不定的君王此时难得如此神情轻快,他将折子双手奉给了身前的安王世子。
  后在旁亲手续了茶水,又出去小声召人加了几味茶点,伺候得十分殷勤,一点也没有担心帝王猜忌的意思。
  能在这宫里走到这一步,贴身伺候帝王的,自然是不比常人的。
  沈行知展开折子,圣英帝只瞧他眉间深锁,毕竟他平素也是甚少有明显情绪变化的人,一时之间圣英帝倒也不确定他是否知情了。
  俄尔,圣英帝拿着另一道折子起身,沈行知随之起身。
  帝王行至殿内堪舆图前站定,傲然端立,眸间思绪莫定。
  沈行知行至帝王身后,入眼便是一副堪舆图,俯察齐豫两地山川水利之意。
  沈行知瞧着图上“天地之道,顺之则亨”,若有所思。
  只他开口时却叹道,“铁画银钩之处,起转间笔锋兼之强劲,好字。”
  圣英帝闻言,仍瞧着架上的图,却是对着身后的人道,“允之是除了皇姐之外第二个见到这幅堪舆图外,先瞧上那字的。”
  言谈之间,帝王语气里带着一股子少见的轻松惬意。
  刘英侍立在侧,余光瞧着那位年少得志的尊贵世子,在听陛下言罢后,他目光微垂,唇角也含了几分笑意,仍是十分温和的模样。
  可刘英看人眼色的本事已是炉火纯青,他总觉着面前的世子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可浑身上下的确是有那么一分不同了。
  他十分不解,他想,大抵是错觉吧。
  “千年前池别人东渡而来建帝国于朝歌城,聚诸子百家于圣贤庄著书立传以传享后世,后来战火纷飞,文献竹卷辗转流失各国各地。”
  “诸子百家之灾,亦是东洲之灾。”
  圣英帝语声顿了顿,转身向座上走回,边走边道。
  “周朝轻文,至我大翌,百年来内忧外患不止,内阁从前年开始便提议建一座小圣贤庄聚天下名仕惠泽后人。”
  “朕之前一直压着折子,眼看着这两年列国安生了些,恰巧昨日苏相旧事重提。”
  圣英帝入座,端起茶盏吃了一口茶,瞧着殿中的人直接问道,“允之以为,可行否?”
  眉眼低垂的安王世子隐在广袖里的手微动了动,肃色拱身行礼道,“陛下此举惠泽万世,当是千秋之功。”
  顺言入耳,圣英帝这些时日的郁气也消散了些。
  连带看着神清气茂的男子立于殿中,也有几分兴致想起古书里的那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令人见之怡然。
  “这小圣贤庄既是效古圣先贤,诸事便更得用心,此事交给你朕也放心,六部会全力配合你,十日之内,须得呈上二三选址。”
  沈行知想起方才帝王带他看的那副堪舆图,自然是已经了然。
  谋者,善借力打力。
  “臣遵旨。”
  “禀陛下,方戈将军在外求见!”
  沈行知眉间一丝惊色略过,虽只是一瞬,然已足够座上的帝王看清。
  圣英帝语声平淡,“小圣贤庄一事,朕便交给允之了,你且先去忙吧。”
  这便是不容他在场的意思了,沈行知正容肃声应道,“是,臣告退。”
  缓步退出殿内,及至宫门处,与迎面即将入内的方戈正好遇上。
  沈行知停步,微颔首示意,“方将军”。
  言语温和,令人听之便有如沐春风之感。
  方戈止步回礼,“沈世子。”
  互相问礼后,沈行知微侧身示意方戈先行,及至方戈走后,方才离开。
  刘英在旁瞧着,也不禁在心里赞了声,端的是守礼持重的安王世子。
  “沈世子与方将军互相见礼后,各自都未再多言。”
  帝王案旁,刘英躬身禀报。
  帝王既然没有叫停,刘英自然便事无巨细讲得越发仔细了。
  然那两人统共也就只有擦身而过那么短的时间,任他如何舌灿莲花也很快就讲完了,帝王却一直都未开口。
  刘英一时之间摸不准他的意思,遂只能将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极为克制。
  将边疆奏报一一批复后,圣英帝终于开口了。
  “方戈也该想清楚了,宣他进来。”
  刘英应声出去请那位一早被带去暖阁候着的边关大将。
  御书房内,君臣奏对。
  “末将所言句句属实,请陛下明察!”
  随着方戈最后一句话落地,刘英禁不住在心里暗暗长叹一声。
  只觉这皇城的天,大约是真的要起风了。
  侍候帝王左右,是份美差,也是份险差,此刻的刘英便直恨不得自个儿昏死过去才好。
  他手心早已汗湿,额间尽是薄汗,军国秘事,有如宫闱秘辛。
  知道的越多,就得时时刻刻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活着。
  这日子呀,也就越发的不好过了。
  御书房内君臣俱都缄默不语,刘英屏声静气,丝毫不敢有什么动作。
  方才自这位方将军进殿开口便是一桩桩一件件震得刘英脑仁儿直疼的大事儿。
  而陛下,刘英头埋得越发低了。
  陛下从始至终一言不发,那态度,便是他这随身伺候多年的也摸不清是什么意思。
  不同于宫里的剑拔弩张,此刻安亲王府内也有人并不松快。
  比如,安亲王府正在挨训的明华郡主。
  当然,她即将被解救。
  闻听儿子突然回府的安王妃也顾不得教训女儿了,忙唤人去叫小厨房多添几个菜。
  而另一头自宫里刚刚回府的安王世子进门便问道,“父王此时可在府里?”
  管家奇道,“王爷应国舅爷之邀今儿个出城钓鱼吃酒去了。”
  昨晚还问了您是否一道去来着,然而这话管家是不敢说出口的。
  一看他家世子爷这就是忘了。
  他的确是忘了,沈行知想起昨晚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他眉间微凝,一股子颓然涌上心口处,直搅得他的心也乱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心思缭乱险些就要压不住的时候了。
  而他自己心知肚明,他此时这般只有一个原因。
  方戈,隶属燕北大营。
  沈行知一想到这里,终于停了步子,转身便向外走去。
  管家看他行色匆忙,怕是外面出了什么事儿,也赶紧一路跟着他到了大门处。
  “跟母妃说一声,我晚上回府陪她用饭。”
  这便是会在晚饭前回来的意思了。
  到底自来是个善于体贴人的,沈行知心知他刚刚回府便急急忙忙地出府,消息传到了后院,母亲不知详情,必然会心忧他。
  是以吩咐管家提前知会一声,免了母亲担心。
  “是,奴才知道了。”
  沈行知吩咐完便打马出府,一路疾驰至朱雀坊,后又调转马头往章台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