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一夜听雨 二

  初四这日下午,许尤到抵隆福宫延德殿时,甄缙正在软榻上歪着,一副半寐半醒的样子。
  许尤在殿门口探身往内里张望了一眼,见太子面有病容,便低声向身边的都拉图问道:“太子殿下可是身子抱恙?御医来看过么?”
  都拉图道:“一天没用过膳了,觉也少,昨儿个夜里又在栀园吹了大半夜的冷风,今早上又着了点雨,不让请御医来瞧,这心里头怕是难受得紧,偏又不肯明说。”
  许尤微一沉吟,道:“将军的意思我明白,只是心病须得心药医。除却今早你遣人来报的陆公子一事,可知还有别的事惹到殿下了?”
  都拉图道:“银杏林事变来得蹊跷,殿下那时的心思难测得紧,不知是因何缘故命人烧林。”
  许尤道:“银杏林一事中,在场的可还有其他人?”
  都拉图道:“殿下之侧是清了道的,并无人相扰。倒是远远地能瞧见银杏林的另一头,似乎是姜家小姐和一位少年公子。”
  许尤微微点头,道:“多谢将军。”
  他说罢便跨步迈入殿中,这时甄缙已经醒来,饮过姜茶,问道:“阿合马招了?”
  许尤一揖到地,行毕礼,方道:“他不肯开口。”
  甄缙微微一笑,道:“那也罢了。毒酒白绫,你选一道赐给他。”
  许尤略有迟疑,道:“殿下容禀,直接赐死阿合马虽无不妥,只是,将来陛下问起来,怕是不好交代。”
  甄缙道:“古人先哲曾有云,君子贞而不谅。既要一举铲除奸党,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等陛下问起来,到时候好交代,却不好办了。”
  许尤笑道:“是我多虑了。”
  甄缙道:“御史台那边近来可有异动?”
  许尤立刻正色道:“自旧年冬日里,陆续有南台御史上奏,其中果真有谏言陛下禅位之语,这些折子俱被御史台都事尚文大人截下了。此事除了殿下,尚文大人和我,并无第四人知晓。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似是想起一件要紧事,继续道:“前日里,答吉古阿散亲上了一道折子,他是阿合马的心腹,办事素来低调稳重的,这一次明知陛下不在京中,折子多半到不了陛下案前,却是这般行事,实在令人生疑。”
  甄缙道:“这道折子是何人截下的?也是尚文吗?”
  许尤道:“是卢世荣。”
  甄缙恍然道:“是他。”
  卢世荣乃国子监的新秀,是他那一辈同期生中拔尖儿的,在儒林间素有贤名,旧年冬月才刚领了御史台文书一职。入仕之初品级虽不算高,但朝野人人皆谓此子将来定成大材。
  许尤道:“依我看,阿合马昨日下了天牢,大都城中正是处处暗流涌动山雨欲来之时,此人非友即敌,不如早做决断。”
  甄缙道:“他么,倒也不用过于狠绝。若是防其有异心去上都报信,只需禁足便可。他如今尚是人微言轻,掀不起多大风浪,也该有些眼色,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许尤道:“臣谨遵殿下教令。”
  甄缙又道:“朝中仍有一些隐藏颇深之徒,平日里不见党附,往往这个时候出来坏事,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须得辛苦你多盯着些了。”
  许尤道:“殿下言重了,这是臣应尽之责。”
  甄缙扶起他的手,道:“阿合马一案,今日必须了结,你去吧。”
  前日里受的内伤还未痊可,加之一日来不饮不食,期间情绪大起大伏,故而他才说了这半日话,已有些气力不济,胸口隐隐作痛,却仍强自忍着。
  直到许尤已走了许久,他方才想到还有一事未来得及吩咐,那便是折子不可留档,必须毁掉。
  他刚想命人将许尤传回,末了,他想:许尤素来办事稳妥,这样的折子留中也是无用,反是余患,以许尤的性子,定然立时便毁了,此刻何必多此一言。
  他自顾自摇了摇头,倚在榻上,闭目沉思。
  朦胧间,都拉图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主人,姜家小姐正在隆福宫外等候召见。”
  他登时从软榻上弹起来,迈下床阶,边取过轻裘披上边急急说道:“为何在门外?还不快请进来。雨这样大,她可有淋着?若是惹出病来如何是好?”
  都拉图已在门外撑开伞等候,听见甄缙一连串的发问,沉吟半晌,方道:“姜小姐是带了一个人来,要见太子妃娘娘。”
  甄缙脸一沉,立刻停下脚步,厉声道:“带了谁?”
  都拉图道:“林照。”
  一种极异样极痛苦的感觉向甄缙包裹住,仿佛有千斤巨石砸向他的胸口,他嘴角抽动了一下,道:“为何要见太子妃?”
  都拉图道:“姜小姐并未说明,只是那林照,看上去受了重伤,只是尚有一口气在。”
  甄缙道:“你可看清了,是林照无疑。”
  都拉图道:“姜小姐亲口所言,林照身受重伤,求见太子妃娘娘一面。”
  甄缙道:“不见。”
  都拉图道:“那姜小姐她”
  良久,甄缙缓缓吐出两个字:“不见。”
  廊外落雨如注,他望着远处隆福宫门的方向,重又说道:“不见。”声音极为冷冽,而呵出的白气,似快要结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