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狭路相逢 三

  姜澄儿思及两年前,于海棠花溪密室之中由林照引见高和尚的情形,联想到之后阔阔真亲下江南寻访,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甄缙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只不过他千算万算,万没料到今日银杏林之祸。
  许尤见她躬身行礼却迟迟不起身,便道:“姜姑娘,你行如此大礼,倒教大师无可自处了。”
  姜澄儿听到他说话,这才回过神来,忙直起腰背,笑道:“是我一时晃了神,真对不住。”
  高和尚道:“姑娘心有所虑,自难从心所欲。”
  姜澄儿心下一沉,偏过头向许尤道:“许尤大哥,今日随我来的还有一人,你或许想见她一面。”
  许尤顺着她眼神望向的地方看去,那株古柏之下,玉无泽正低着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许尤道:“我或许想见她,可她未必会想见我。”
  自前年扬州竹屋一别后,他与玉无泽再未见面,更无音信往来。
  两年来,他知道她和陆念羽在一处过得很好,去了许多地方,见过许多风景,不再需要算计人心,亦无需肩负起她本无需承担的责任。
  而他,也回到了他该回到的地方。
  姜澄儿道:“有些事,总归须得你亲自同她说明。你不过去,又怎知她不愿见你?”
  许尤微微笑了一笑,径自往玉无泽走去。
  玉无泽转过头,正好也瞧见他向自己走过来,便停下脚,神色淡然地直直面向他。
  许尤于一丈外的距离停步,道:“玉姑娘。”堂主之谓于他二人而言,已是极遥远的称呼了。他停顿了片刻,方继续道:“其实,我是朝廷的人。”
  玉无泽道:“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许尤一愣,道:“这是,这是姜姑娘告诉你的?”
  玉无泽摇摇头,道:“当日你从镇南军营将我救出又送我到扬州时,我醒来问你陆念羽会否遇险,你那时回答我的话,难道忘了不成?”
  许尤一时错愕,良久,他想起来,那时他回答的是,“太子殿下有令,配金印与弯月玉佩者不可伤”。
  若非这一声太子殿下,玉无泽万料不到眼前这位被自己视为心腹之交的人,竟会是半年来自己苦苦追索而不得的盟内细作。
  原来是她的信任,毫无保留的这一份信任,将盟中兄弟,将整个玉虚盟,推向了倾覆的末路。
  而她,竟在这个人的庇护下不仅留得一命,还能全身而退。
  后来,她与陆念羽想用扬州后山里的金银财宝多少赎回一些人来,可逆犯属于不可赦之列,他二人奔走多日终是无果。
  再后来,她听说被俘的玉虚弟子并未判斩刑,而是发配两广,又不知怎的走到了安徽境内濠州定远县便停下不再南下,此后一众流役犯就在那涂山脚下的石场做工。
  那时,她便隐隐猜到是许尤从中斡旋。
  她又踢了一脚石子,问道:“许尤,今日我只问你一件事,无论是或否,希望你能明明白白据实回答。”
  许尤道:“玉虚盟暗线被拔乃我所为,兵力分布的密信是我通传,镇南军营最后一役,亦有我的参与。”
  玉无泽道:“我只想问你,你过去做了那样多的事,可曾,可曾出手相害过王姐姐?”
  许尤道:“从未。”又道:“我这样回答,你可会信我?”
  玉无泽心内暗暗松了口气,语气却是不冷不热,道:“这一次,我便信你。”
  许尤笑了起来,眼睛却是一红。
  面对一个永远无法得到的人,感动和心酸从来都是一齐到来的。
  姜澄儿远远望着他们,见二人情绪尚自平和,也略略放下心来。却听得高和尚忽道:“姜姑娘特意避开许公子,莫不是有何事吩咐贫僧?”
  姜澄儿回过头,犹豫了半刻,迟迟未答,偷偷瞄了一眼高和尚的神情,却是令人观之不透。
  高和尚又道:“贫僧方才想起,今日阿合马来此之前,曾于一无名之所盘桓半日。姑娘虽未必对此事有感,然贫僧此刻寺务在身须得先行一步,还请姑娘将此事转告许公子。”
  姜澄儿道:“恕晚辈愚钝,这无名之所,还请大师明示。”
  高和尚微微一笑,道:“虽是无名,已惹尘埃,必有行迹。姑娘明慧,定然想得透的。”
  姜澄儿道:“多谢大师提点,不过,晚辈还有一事未能得与大师明言…其实当年…”
  高和尚道:“前缘已断,勿要挂心。”说罢灰色僧袍一闪,人已消失于苍松古柏之后。
  玉无泽和许尤见高和尚这一下显露的功力实是令人叹为观止,恐怕终他二人毕生修为亦难以企及,不由得俱是一震。
  姜澄儿快走了几步至他们身前,笑道:“如何?以往只说许尤的天资最佳,又得少林真传,如今看来,可得惭愧了吧?”
  许尤道:“我觉得还好,我不必同他比。”
  玉无泽瞪了他一眼,道:“怎么,同我们比,你倒还得意了?”
  许尤与姜澄儿相视一笑,不作回答。
  姜澄儿道:“我想了想,阿合马行事必有后手,他虽被擒,我们也不可松懈心神。”
  许尤道:“今日之役,至为关键,太子殿下早已想好所有对应之策。大都皇城之中,向来由枢密院的侍卫亲军、大汗怯薛军和太子帐前怯薛军卫戍中央,今日忽辛违制带领地方镇戍军入皇城,已是大逆不道之罪,斩刑是免不了的。犯上作乱这是诛九族的大罪,阿合马一党谁也逃不了。”
  玉无泽道:“可是阿合马为人狡诈阴险,又有朱长庚等人在其府中谋划,他与甄缙也不是斗一日两日,绝不会不明白行事不可孤注一掷的道理。”
  许尤道:“确是如此。然其心腹此刻俱已被羁押在牢,他还能倚靠谁来翻身呢?”
  姜澄儿道:“我听闻中宫皇后颇能干预朝政,她向来是支持阿合马的,今日之事,她当不会沉默吧?”
  许尤笑道:“这位精明能干的皇后娘娘便是知道了今日之变,怕也是有心无力了。”
  姜澄儿一时不解,追问道:“你意思是…”
  许尤道:“多亏有陆家公子术精岐黄,用药如神。中宫这一年来不思饮食,邪气侵体,自高大师进献方子之后,才数日便精神焕发,红光满面。”
  姜澄儿道:“看来今日过后,这位一生争权夺利的中宫皇后,怕是连日间清醒的时候都没几刻了。”
  玉无泽却怔忡道:“念羽他…”
  姜澄儿挽住她的手,温言道:“陆公子与甄缙乃是同袍之谊,割舍不开的。若他今日不帮甄缙,日后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的大哥反被他人所害么?”
  玉无泽道:“我并非在意这个。只是觉得这样危险的事,他不该瞒着我。”
  姜澄儿叹道:“知道得多了,也未必是好事。他不过是不愿将你牵扯其中罢了。其实,玉儿,世间尚有许许多多你我不知道的事,就把它当作善意的隐瞒,这样不很好么?”
  玉无泽点点头,眉眼间仍有些怅然之意。
  愈长大,愈能明白世间道理。
  很多约定俗成的事,若是不依从,便被视为离经叛道、逆天而行。
  可是,即使懂得这许多,又有谁能说,最初的那个少年,不是人间最美好的风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