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新嫁娘

  姜澄儿不意竟在张弘范将要迎娶的小娘子房中遇到玉无泽,既见友人,心中自然欢喜,然而随之疑心大起,不知玉儿为何故弄玄虚。她见玉儿眼神飘忽,全不似往常那般坦坦荡荡,心知她必有重大事情瞒着自己。
  此时已是酉戌之交,天将黑而未黑,万物朦胧。两人默立了半晌,姜澄儿忽道:“小娘子等了这半日,口渴么?”说着便去取了茶水。玉无泽忙按住她的手,将茶杯接过,道:“娘子若是需要什么,自会与我们说的。”
  姜澄儿似笑非笑着侧过身子,绕着玉无泽踱了两步,忽然转身冲至榻前,一把将新嫁娘的红头纱揭开。这一揭,非同小可。
  她一时愣住,立在原处,手上的红头纱飘飘摇摇。只见红妆之下朱夕楚凤眼含怒,玉面如霜,紧紧咬着下唇,极是忿忿。姜澄儿万没有料到,新嫁娘竟然是她。
  姜澄儿此刻更是怒不自胜,右掌手指狠狠扼住朱夕楚的喉颈,紧接着左掌挥出,立刻便要结果了她。玉无泽忙扑到朱夕楚身前,双手牵制住姜澄儿的左臂,急道:“她若死在这里,你我都脱不了干系。张弘范的人片刻即至,谁也逃不出去!”
  姜澄儿奋力挣扎出她的双手,怒道:“玉儿,你若还当我是挚友,便不该在此刻阻拦于我。”
  朱夕楚早已被玉无泽点中了穴道,无法动弹,不能言语,此刻见二人争执不下,只是冷笑,仿若看准了姜澄儿杀不了她。
  玉无泽道:“此刻林照身处险境,朝不保夕,今夜是营救的最佳时机,若突起变故,别说救不了他,连你我也要命丧于此!”
  姜澄儿一时大惊,松开掐住朱夕楚喉颈的右掌,只见那雪白细颈上已被扼出五个深红指印,久不见消退,朱夕楚略咳了咳,玩笑似的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姜澄儿已知她受缚,不足为患,忙向玉无泽问道:“你可确定是他?张弘范由西南而至,并未在扬州城停留,怎会是他!”
  玉无泽道:“其中细节我也无法得知。当日我见甄公子神色有异,西行途中又见到官道之上有大军起拔的痕迹,便疑心是盟里出了事,便有心折返探探究竟。”
  姜澄儿道:“你可谈听明白,果真是林照无疑?”
  玉无泽道:“张弘范的亲信随从实在难以混入,也是今夜我才想到这起法子,扮作丫鬟混了进来,谁知竟是她。”她瞥了一眼朱夕楚,叹了一声,道:“待我点了她的穴道,方才看清她的模样。”说话间劲贯两指在朱夕楚颈前穴连点四下,令她能够言语,又道:“我一见她便猜到所羁押之人是林照,否则她绝不能冒此奇险。然而还未问得清楚,便听见你的声息,一时不及辨明敌友,怕她露了口风,便点了她的哑穴。”
  姜澄儿正眼也不瞧朱夕楚,道:“我倒觉得,这个女子的话,不能尽信。”
  玉无泽道:“其他的事不好说,然而她对林照哥哥当是绝无二心的。不论她今日是为了救林照,或是单为了行刺张弘范,我都该助其一臂之力。”
  姜澄儿垂目想了半日,忽道:“这个女子,我今日定是要杀的。左不过我扮作小娘子去救林照,再去行刺张弘范。”
  玉无泽不及劝阻,便听得朱夕楚冷笑一声,道:“你若是有这等胆量,我倒真是佩服。”
  姜澄儿道:“难道我不敢杀你?”
  朱夕楚哼了一声,道:“你杀不杀我,有什么要紧?死在你手中,也比死在张弘范那贼人手中强,不过你说行刺当朝将军,只怕你舍不得自己的好姻缘。”
  姜澄儿道:“这话何意,我竟不解。”
  朱夕楚眼含讥讽,迟迟不答。这时去取龙凤烛、清香一应物品的丫鬟婆子都已归来,正在门外候着。玉无泽忙取过红头纱盖在朱夕楚头上,又顺手将其哑穴点住。她虽愿意相信朱夕楚并未叛盟,然而她终究是张弘范的小娘子,不可不防。一番手忙脚乱之后,方向屋外道:“拿进来罢。”
  房门应声而开,两列丫头婆子端着红烛、银盘、香果等陆续进来,站定在屋子中间等候吩咐。玉无泽假装检视,绕了一圈,却在最末一人站立之处停了下来。她犹豫了片刻,缓缓抬步,却在第二人面前又是一愣。其时丫头婆子们都低眉垂首,不敢作声。
  玉无泽略一忖度,便道:“将军的人都到了么?”
  领首的一个婆子道:“还需有小半个时辰呢。”
  玉无泽点点头,道:“小娘子略有些乏,这些虚礼也不必摆了,你们都出去罢。”领首的婆子忙不迭地点头,招呼丫头们出房。玉无泽却叫住了最末的两个丫鬟,道:“你们两个留下,替小娘子梳洗。”
  待婆子丫头俱已退下,玉无泽忙闩紧了木门,这才转过身,定定瞧着那两个丫鬟,终于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那两个丫鬟原本都严严实实压低了头,听到玉无泽的笑声,一齐直起身子,俱是大惊。
  玉无泽手指放在唇边,作出嘘声的姿势,又走到朱夕楚身前,从腰间取出紫萝玉扇,将扇面打开在红头纱前轻轻一扬,扇摺间的南诏迷香被朱夕楚猝不及防尽数吸入鼻中,立时晕了过去。玉无泽方转过头,朝姜澄儿挤挤眼,笑盈盈地对留下来的两位丫头说道:“你们跪下,我可要好好审审你们。”
  这时脸上涂得粉白玉面的甄缙和陆念羽面面相觑,俱是哭笑不得。四人围坐一团,久未有人开口。末了,四人忽然一齐道:“谁先说?”
  片刻过后,又一齐道:“我先说。”
  空气复又静止下来。
  许久,甄缙道:“我此番不过为了查明逆犯名姓,其他的事一概不沾手。”说罢心虚地朝姜澄儿望了一眼,他口中说得坦然,心里却很担心澄儿责怪自己先前对此计划并未坦诚相告。而姜澄儿也怯怯地望了他一眼,两人目光相接,立时心意相通,无需多言便疑虑尽消。
  玉无泽道:“难道连太子殿下要查问一个犯人名姓都须得这般折腾?看来这张大将军行事果然不同常人,连当朝太子的面子也不给。”
  陆念羽却犹豫着问道:“可查到什么了?”
  其实甄缙见他只身在此,并未与玉无泽早早知会,便猜到逆犯当与南诏派有关,心下一沉,起身道:“玉姑娘所言不错,我何必为了查问一个犯人姓名而在此间扮作女子,未免太过失仪,这便先行告辞了。”他既身为太子,自有他的职责所在,包庇纵容逆党原是不该。然而他早先已与王善怜击掌立约,必要保住林照一命。现下此逆犯既非林照,他便不该插手。他是蒙古人,无论再怎么亲汉重儒,对方既是叛军逆党,便不能轻易放过,这是他的原则。
  姜澄儿道:“我还有一事未了,稍晚便归。”
  甄缙略一迟疑,点头道:“万事小心。我会带人在张弘范大营外围布守,等你归来。”
  陆念羽见他已然离去,稍稍放了心。当日玉无泽与他言道盟里或有急事,须她回去一趟了却诸事方能再行启程前赴昆仑,却不便与他同归扬州,两人便约好一月后仍在东郊竹屋相见。然而自玉无泽走后,没过几日便有一位不速之客晕死在竹屋之前。
  那人正是南诏派太素师弟。
  玉玺事败之后,陆警予携其座下五大弟子避难前往云南曲靖乌蒙山脉的翠峰山,那里曾是她师父翠峰山人修道之所。哪知今年春天,天湖派的人偷偷潜进了山。原本南诏五弟子的先天五太剑阵轻易是不能为人所破的,奈何对方人多势众,更有元军在后压阵,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更令人未能料到的是,数年前,天湖派曾因一味原料的绝迹而无法继续研制絮云针毒,却不想这时絮云针突又重现江湖,太易太初等五弟子纷纷为其所伤。那时陆警予正在山中潜心修炼混沌心法以抵御业火丹毒使其不致侵入脏腑,然而天湖派的人背后施袭,终令其急火攻心,内息大损。六人中,只太素师弟一人跌入山崖,侥幸逃出,此后他便一直跟随张弘范大军之后,直到扬州东郊。南诏五弟子皆知此处是南诏隐秘之所,太素连月来长途奔波内力早已不济,便想碰碰运气,或能见到陆念羽也未可知,好在终是师兄弟重逢了。
  玉无泽听罢,摇头道:“张弘范办事缜密,太素虽跌落山崖,他必定会派人找到其尸骨方能罢休,绝不会就此收手,更何况这多日来一个重伤之人尾随大军在后,张弘范不能不有所察觉。”
  陆念羽道:“虽是如此,但我仍是要走这一趟的。”他知陆警予与太子府、玉虚盟结怨已久,不宜将甄、玉二人牵扯其中,而太素重伤,知期年幼,能行险者,唯有他一人。
  姜澄儿劝慰道:“虽是逆犯,仍是要等到秋决方能行刑,你不必太过忧心,还有许多时间可以从长计议。”她又想了想,忽道:“既是陆掌门遇险,又与她何干?”她指了指榻上的朱夕楚,玉无泽也是一时拿不定主意。她知晓逆犯一事后,又见朱夕楚以身犯险,竟甘愿嫁入张府,心里自是对林照遇难一事深信不疑,谁料竟是南诏派。
  这时屋外传来数声细碎的脚步声,玉无泽知是迎亲的时辰到了,赶忙低声道:“无论如何,此时不能露出破绽,先将小娘子送入张营,到时见机行事。”她向陆念羽取了迷香解药给朱夕楚喂下,又伸指解了她周身大穴,哑穴仍是未解。她点穴的手法承自其父,诡秘怪异,朱夕楚便想自行解穴,也须得好几个时辰。
  一时锣鼓喧天,新嫁娘在丫鬟们的搀扶下欢欢喜喜地上了软轿,直往城外镇南将军大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