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梦觉东郊

  扬州东郊有一座被葱茏树林遮掩住的丘陵,因远离官道,地处幽深,故而并不十分引人注意。山林之中,雾气蒸腾,举目所见,唯巨木古树尔。进入山林,东南方向行五里,抬眼所见便是依山石而建的一座小木屋,木屋周围为一小片竹林环绕,虽茅屋简陋,但茂林深篁,倒也清幽别致。
  此处少有人至,年久尘扬,知期在山腰清涧打了清水,里里外外洒扫了一番,这才将陆念羽扶到竹床上躺好。这一路匆忙,晚夏时节阴晴不定,路遇暴雨,知期顾着马车,便及不上照看念羽。陆念羽陡知身世,又逢大变,不免心潮起伏,胸中忽冷忽热,甫一淋雨便即病倒。
  知期探其额头,知乃风寒之症并无大碍,然而无论病症急缓大小,若是不管不顾则于身体不免有所损伤,他便用手帕沾了山泉水,拧干搭在陆念羽额头,又在院中找到一把小锄、一个竹筐,便出门寻草药去了。
  陆念羽此刻意识模糊,脑海中出现许多人影:姑姑,大师兄,玉儿…他一时梦到姑姑毒发身亡,伤心欲绝,又发觉身后有蒙古大军追杀而至,一时又见到玉儿在不远处向他招手,他忙奔过去,玉儿用她平素使的紫萝玉扇敲敲他的头,一脸调皮地笑道:“这位小公子眉目如画,我很是喜欢。不敢请教小公子年方几何,可有妻室?”他一时欢喜非常,双臂伸开正欲环住玉儿,却听见姑姑在身后斥责:“念羽,你是陆秀夫的长孙,是陆国公府世子,我这么多年苦心经营,而你只顾自己逍遥,却将国仇家恨全然不放在心上了么?”陆念羽忙慌张道:“不!不!从前我不懂,我以为自己不过是尘世间最最普通的男儿,是侄儿辜负了您,是我不该…可是姑姑,侄儿平生所愿,不过是与所爱之人逍遥一生,侄儿,侄儿没有法子…”这时又见姑姑神色凄然,叹道:“是姑姑不该,姑姑不该逼着你承担这一切,念羽,自今而后,你可放心去罢,前尘往事,不应再牵绊你了。”说罢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陆念羽忙扑过去,然而姑姑却化成一缕烟顷刻间消失在风中,伸手去抓却已是徒然。他一时悲不自胜,在梦中大声叫喊着:“姑姑!姑姑!”
  这时知期已采药回来,听到他梦中呓语,狂踢乱叫,立刻便过去替他推拿运气,只见他悠悠醒转过来,声音极为微弱地问道:“知期,是你?”
  知期道:“哥哥,你可感觉好些了?”他自小随在陆念羽身边读书,念羽无其他兄弟姐妹,对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弟弟甚是喜欢,因此二人以兄弟相称,更显亲近。
  念羽点点头,他唇色发白,额间冷汗涔涔,然而内心的折磨尤胜于身体上的痛楚。他环目四周,见此地陌生,便问道:“姑姑呢?太易太初他们,可是在外面?”说罢便要起身出去。知期忙按住他道:“掌门交代我一定不能让你回混沌庄,她说她跟师兄们会另择别处安置,叫你不用担心。等风波暂歇,她自会来寻你的。”
  陆念羽摇摇头,眼中噙满了泪水:“姑姑她身受重伤,我焉能不管不问?”他握着知期的手又紧了一紧,十分焦急地说道:“我的身子不妨事,你快带我去找他们。”
  知期道:“我也不知他们去往何处,掌门之命,我不能不听。她老人家神机妙算,自然能化险为夷,哥哥去了也未必能帮得上什么,说不定反而令她束手束脚。眼下如此安排,定是掌门最好的法子了。”
  陆念羽听罢垂首不语,忽然又想起与姑姑离别前所说的月光花一事,伸手往怀中一探,姑姑的书信连同月光花便一齐掉落出来。
  他展开信纸,默默无言,泪水却簌簌落下,滴滴敲打在信纸上,凄然道:“姑姑不会来寻我了。”他少年天性,喜欢各处游历,又有太子府和南诏派的荫庇,颇有些人生得意之感,实则从未真正遇到难疑之事,如今方知原来人世间的欢喜只是年少时倏忽而过的幸运,逍遥一生亦不过是少年人的一场癔症罢了。
  知期见他心灰意懒的模样,便道:“哥哥这一路上昏昏沉沉,口中常念叨着什么布庄,什么玉儿,我虽听不十分真切,但也知道哥哥日夜念叨的必定是要紧之人罢。”
  陆念羽想到玉无泽,勉强打起精神道:“我曾答应她为她办到一件事,只此一件心愿还未了。”他心中实则还记挂着失踪多年的父亲,然而昆仑路远,不愿知期跟着自己受苦,便忍住不提。
  知期道:“眼下既无他事可做,倒不如去帮哥哥的朋友完成这件事罢。”他只知陆念羽有事可做,有所寄托,便能恢复往日那般飞扬跳脱的模样,却不知世间之事原不是如此简单的,人们往往只是将哀伤深藏在心,独自保管而已。
  他扯扯陆念羽的衣角,示意他随自己一起。陆念羽不知其意,也不愿多思,只见他拉着自己斜剌里穿过竹林,转至山后,拨开长草,一个只能一人窝着身子进入的小洞便出现在眼前。知期拉着念羽钻进洞中,点亮火褶,一时上行,一时又往下走,洞中弯弯绕绕愈行愈宽,约莫俯身行了半里便可微微直起身子,再到后来已经可以两人并肩同行了。
  待行到一处圆形大石室时,只觉一股不知何处而至的山风轻啸拂过,一扫洞中闷瘴之感,又隐隐听到有泉涌溪流之声。知期举着火褶将四周十二处铜烛台点亮,陆念羽这才看清石壁之上原来竟有八处精美绝伦的人形浮雕,熔铸浑成,仿佛自然造化之功,丝毫不觉斧凿之痕,而所刻之人似在何处见过,却又记不真切。知期此时也细细观察起石雕来,突然停在第八处石像前面叫道:“哥哥,这便是上一代掌门翠峰山人么?”
  陆念羽举目望去,壁上所刻之人的模样,正是在混沌庄书阁内见到的翠峰山人画像无疑。他忙逐一回看前七幅石刻,俱是南诏派历代掌门的样貌身形,想来这个山洞由来已久,旋即又想到南诏派于数年之前仍只是在衡山一带盘桓,如此看来,应是姑姑继任南诏派掌门时所修建的了。
  知期一一推压各处石刻,终于在第六处停下了,却不先旋开机括,反而回头向陆念羽嘻嘻一笑:“掌门说了许多遍,我仍是不记得,好在终于找到啦。”陆念羽亦报之一笑,却不明姑姑有何用意。
  只听得石室中轰隆一声巨响,一扇巨大的石门缓缓滑开,一时金光四射,在烛台微光掩映之下更显得金光灿烂。陆念羽捂住眼,从指缝中瞧出去,不由得惊呼一声,知期也跟着吓了一大跳。原来那石刻之后,竟是一座巨大的金库。
  知期道:“掌门告诉我,到了这里便可不愁吃喝,我初进来时见这石洞内比茅舍还不如,还道掌门拿我逗趣儿呢,原来竟是真的。”
  陆念羽沉吟不语,径直走到金库内,见金银遍地堆成一座座小山,而东南角似乎压着一个铜盒,便走过去拨开金块,将铜盒取出来。
  知期凑过来道:“掌门说,这里有她毕生心血所著,或许就是这个罢。”
  陆念羽见这盒子上了锁,用外力决计是劈不开的,一时又无利刃在手,略一思忖,从颈中摸出一物。原来在他十五岁生辰时,姑姑曾赠他一串银匙项圈,他便戴在身上从未取下过,没想到竟是用在此处。
  只见银匙轻旋,哐当一声,铜锁应声解开,打开来便看到盒内用油纸包裹着三本小册子。陆念羽将册子取出,其中一本的封面写着《天下兵马总图》,翻开来,只见里面详述了至元十六年以来蒙古兵马于各州府、塞要之处的分布情况,从兵力、兵种到指挥官的强弱、特点、变迁,皆有记载,甚至于何处用的马匹种类,由何地马场养育,无一不记录其中。陆念羽简单翻阅之后,心下大为骇然:姑姑这些年竟用心如此之深,不知不觉中已将这些尽数掌握,可怜可叹,姑姑若是男子,当不愧为一世英豪罢。
  接着他又翻开另外两本书,一本是《南诏药毒用典》,另一本则是《暗器要诀》。《药毒用典》之中记述了天下奇花异草,每一种皆配有图画以及部位详解,譬如某处可用药、某处可用毒,以至于某种单独可用作毒,与某某混用则可用药,如此种种,陆念羽不禁叹道:天下药典、毒典大观,集大成者莫过于此书了,南诏派用药使毒的绝艺果真可称得上天下第一。他往后翻了翻,果真看到了关于月光花的记载,只见上面说道:月光花,喜微潮,形似满月,花大芳香,月下开,**、内萼及嫩叶可入药治蛇伤云云。往下读去一大段文字之后又见到一行蝇头小字:茎绿色,为絮云针毒主要配料,性极阴寒,剧毒。
  陆念羽看罢皱眉不语,又翻回前页找到关于业火丹的记载,然而上面只写道:业火丹,味极苦,与絮云针毒相克。至于脉象形态、症状病势、用料配方,则只字未提。
  他翻来覆去读了许多遍,恍然想道:我一说完症状,姑姑立刻便知是业火丹毒,当无差错。可玉儿明明说此丹又苦又甜,与书中所载有所出入,这又是为何?
  一时疑惑难解,又觉救人要紧不能多做耽搁,便对知期道:“我们进扬州城去。”接着便将三本册子用油纸包好收在怀中,取了几锭金子交给知期拿好,将巨门复原,两人走出石洞,又用长草将洞门遮得严严实实,这才往扬州城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