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兰舟

  约莫行了大半日,已远远能瞧见临安府的烟灰色城墙了。甄缙拉住缰绳,回头向太易太初二人道:“你们照顾好姜姑娘先回混沌庄,我多日不在府中,想来案上已堆了许多折子须得回去处理,过些时日便去看你们。”又哒哒两下驱马走到车厢前,一道灰帐垂下隔在二人之间,甄缙胸中万千思绪欲言又止,终于只说了句:“姜姑娘,就此别过,好生照顾自己。”
  灰帐之中只轻轻嗯了一声,甄缙转身马鞭一扬,头也不回地朝城门驰去。
  溪流别院门口仍是重兵把守着,卫兵见到他回来,立时迎下台阶,他解下披风朝卫兵一扔,看也不看便疾步入内,边走边道:“都拉图在哪儿,叫他来见我。”小兵立刻领命而去。
  甄缙大步流星,风声飒飒,转眼便进了正殿书阁,一小奴立即奉上新茶。他不习惯女子服侍,府中使役皆是男子。
  这时都拉图已奔至堂前向甄缙行礼。甄缙用茶盖儿轻轻刮了刮杯沿,眉目舒展却不怒自威,都拉图年长他十余岁,乃其帐前亲军,身负万户那颜之责,在太子府中地位算得上是极高的,此刻见主人怒气正盛,心中也不禁惴惴。
  甄缙放下茶杯,起身负手冷冷地道:“钱塘县可有主事之人?”
  都拉图道:“钱塘重镇,自然是有县尹主事的。”
  “哦?”甄缙故作惊讶道,“既有主事之人,为何仍有冤屈?我这一路上,见得着实不少啊。”都拉图忙道:“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办。”他素来机灵,从不须主人多说,便知道如何令他满意。
  甄缙又道:“你不必总事事亲为,叫个办事稳妥的去就是了。”
  都拉图恭顺答道:“是!”
  甄缙斜睨了他一眼,笑道:“你也不必如此惊慌,我不是对你着恼。你不要总是在校场围场待着,也该多出去走走,替我分担一些。文治武功,都不能缺了。”都拉图一颗心这才放下来,立刻道:“是!”他办事极是细腻周全,说话却不利索,最常说的便是这个“是”字了。
  或许正是如此,甄缙从小便十分信任他。蒙古重骑射摔跤之术,都拉图是他那一辈蒙古子弟中的佼佼者,自成吉思汗以来,只有蒙古高级军官的子弟才有资格入选统治者的帐前亲军,都拉图的父亲当时只是一名小小的百户长,但都拉图本人却甚为强健勇猛,便被破格选入亲军,后来又被指为太子的骑射师父,地位更是高于旁人。
  甄缙在汉人面前十分宽厚,不拘小节,但回到朝中,储君之威便不由得震慑左右,行事更是杀伐果断,极有魄力,因是如此,素来狡诈奸险的中枢大臣阿合马才总没能占了上风。
  甄缙思量了片刻,又道:“盐政一患,不只在钱塘。这一次阿合马在各地强征盐税,又限制药材流通,各地盐运使、茶运使皆被收买,很是令人头疼。我这一路所见所查,已有许多反元势力蠢蠢欲动,只待有人一呼而起。”
  都拉图道:“是,主人,让我带兵将他们都杀了干净。”
  甄缙忙正色道:“你这老毛病可得改改了。”
  都拉图道:“是!”
  甄缙摆摆手,语气已和缓了不少:“你先去处理浙东几个县镇的事情吧,想办法阻断各地乱军的联络,莫要让他们一并而起。父汗这次西征,带了多数精锐,此时中都可不能乱。”
  都拉图以拳碰肩,大声道:“主人放心!”便即退下了。甄缙看着他的背影闪出门外,笑着摇了摇头,这才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笺。
  只见那上面写道:真兄,如何?你没给烧死吧?
  甄缙提笔写上:多谢半仙指点,我十分安好。
  不多时又有一行小字浮现:很好很好,我看你好几天没消息,还以为你早死啦,可是书上写的却没变。我担心自己胡乱出主意,将你害死了,那是大大不该,心里着急得很,考试也胡乱过了。
  甄缙读罢立马提笔蘸墨,写道:早应知会半仙,是我办事不妥,半仙勿怪。半仙所谓考试胡乱过了,难道神仙也需要考试么?
  对面便道:哼,你可不懂了吧,神仙也是要考试的,不然仙阶品级如何定啊?难道你以为是天帝老儿胡乱一指便作得准么?
  甄缙不禁笑起来,心道:这位小半仙倒是十分有趣儿。又写道:不知半仙此次考核定品结果如何?
  对方道:你这话倒像是在讽刺我,呵呵,你这等凡人,见识粗鄙,所学又太局限,肯定通不过我们神仙考试的。倒也不是自夸,你以后大可叫我一声学神。没事常拜拜我,定当保你高中科举,状元不敢说,起码也得是个探花榜眼啊。
  甄缙一时笑意难抑,心想我当朝太子,还稀罕状元不成?仍是写道:那要恭喜学神仙了。不知学神仙可有什么吩咐,毕竟因我之事,耽误了学神仙考核定品的大事,我心中实是过意不去,只盼能为学神仙办成一两件心愿,便得稍慰。
  等了半刻,却没见对方再回话,甄缙心想:半仙晋了学神,当是有许多事要忙罢。当下便将信笺收入怀中,处理起政事来。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他却感到心中十分不安定,思绪总是一会儿飘到姜姑娘,又飘到仙霞岛,兀自又飘回到自己怀中的这封信笺上。
  他又胡乱翻了几本折子,仍是心浮气躁,于是铺开宣纸,细细地磨了墨汁,作起画来,狼毫笔刚在宣纸上滴了几点黑墨,他终是忍不住扔下了笔,从怀中摸出了那封信笺,上面仍是无话。
  他终于感到胸中狂闷难以自抑,抱住头狠狠地嚎了几声,立时便有一个书僮模样的小男孩奔进来,望着主人这副又叫又跳的模样呆住了。
  甄缙一回头见到这小童,登时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脸一红,道:“习谷,你进来做什么?”
  那小男孩愣了半天,才道:“我听到主人大叫,以为是我忘了送点心,主人生气呢。”习谷的父亲是忽必烈帐前千户长,在西伯利亚战死了,甄缙便将这孤零零的小孩带到自己帐中作了书僮。
  甄缙温言道:“无妨无妨,你去玩吧,我现在不需要人服侍。”习谷呆愣愣地点点头,又跑去后院捉虫子喂鸡去了。他才十一二岁,贪玩得紧,正在捉弄小鸡时,眼角却有一个蓝影闪过,他一抬头,便看到甄缙神色冷冷地立在鸡旁,道:“习谷,来,我教你射箭。”
  习谷心下十分不乐意,却只能耷拉着脑袋去械库取了一把好沉的玄铜弓来,软绵绵地递给甄缙,甄缙却似兴致好得很,弯弓搭箭,忙活了好一阵,才手把手教习谷拉弦射靶,乐此不疲,只是可怜了小习谷,奔来跑去射箭捡箭,不一会儿便汗水涔涔浸湿了衣衫。不知不觉暮色四合,小厮们前院后院忙活着,树上廊前挂满了灯,将宅子照得跟白昼一般亮堂。
  终于,甄缙似乎有点乏了,习谷见他隔一阵儿便往怀里探一下,却不明就里,只是奇怪怎么主人今天这么闲。忽然听到甄缙道:“我乏了,不同你玩了。”习谷抬头瞧他,却只见他满面春风,毫无疲倦之色。习谷却也不敢反驳,生怕主人又兴致冲冲教自己耍剑玩枪,立马溜开了。
  甄缙这时展开信笺,终于看到那大神仙的小字:呵呵,你是神仙还我是神仙?谁帮谁完成心愿还说不定呢,张口就来?不如你说一个心愿,放心,本神仙无事不通无事不晓,你大可跟我讲讲。我瞧你也二十多岁正是青春年少长夜难眠的时候,快说说有没有喜欢谁家的姑娘,我来为你们算算姻缘也无不可啊。
  甄缙不禁大惊:怎的大神仙知道我年方几何?当即又明白过来:神仙自然是什么都知道的。心中疑惑着,嘴角却微微上扬,回身奔至书阁,刚提笔,却迟疑了一下,心想:澄儿虽是我意中佳人,但我和她实无半分可能,又何必引以为念呢?半晌又自顾自道:既然天幸让我遇到大神仙既是神仙,应当有主意的。如此一想,便即写道:学神仙明鉴,我心中确有一位佳人,可我是元朝太子,她是汉人女子,我与她虽心意相通,却难以执手。不知学神仙可有良策?
  对方立刻回道:这有什么难的?你以后当了皇帝,什么事情做不得?天下女子都是你的,娶她一个当然不是难事,这也需要问我吗?
  甄缙写道:学神仙有所不知,蒙汉之别,实是比学神仙所想的更为严苛。若要娶她,除非我不当这皇帝,改作汉人才行。
  对方道:那你就当汉人呗。
  甄缙道:这如何能行,我乃储君,肩负百姓之乐,社稷之重,我万万不能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对方又道:那便不娶那汉人女子咯。
  甄缙下笔入飞,然而刚写完‘可是’两个字,便写不下去了。
  这时一行细字又展开来:你在犹豫吗?其实你心里知道自己最看重的是什么,你也早已经做了选择。你想也不想就能为了天下放弃她,对不对?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何必去招惹她呢?我最看不惯你这种优柔寡断的人了,可恶得很。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可别再跟我来什么可是不可是的。你既然是太子,将来是帝王,那就好好承担你的责任,别想些大神仙也帮不了你的事情。
  甄缙怔怔地瞧着这每一个字,心里忽然满满的,又忽然空落落的。
  良久,方才提笔写道:学神仙教训的是。方想起一事须请教学神仙,学神仙既会占卜之术,可否告诉我,我承袭帝位之后,是个好皇帝吗?
  其时他心中翻云覆雨,既希望知道自己是一个好皇帝,又希望不是。他想,如果他不是个好皇帝,那么,倒可以安心放弃这繁花似锦,与澄儿携手江湖。
  如此紧张地等待了半个时辰,终于见到对方回了一句话: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实在不必庸人自扰。
  他蓦地里心漏跳了一拍,不知为何。
  当日他在姜府中和着琴音舞剑作答,心中好不畅快,亦颇觉姜家小姐是位知音之人。当夜宿在姜府中,却收到飞鸽传书,知大都朝中已经为推行汉法之事两方争执不下,自他离朝南下便闹到如今。他一时心中忿忿,恼那阿合马等人只知敛财弄权,丝毫不将社稷民生放在心上,便起身走到院中,独自望月,吁吁长叹。
  这时却听到西厢书房中传来姜家小姐清脆如玉落的声音:“耿耿不寐,似有隐忧。”
  甄缙微微一诧,便道:“日月迭微,不能奋飞。”他只觉朝堂之上云雾缠绕,让人听不清,辨不明,更不知如何拨云见日,走向正道。他这样说着,心中却不禁想:姜家小姐毕竟是个女子,我将这朝堂之上的满腹忧愁说与她听,真是天真了。
  只听姜家小姐缓缓道:“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
  这句诗本是唐代贾岛在好友韩愈遭贬斥时的送赠之言,表明他与好友乃高山流水之交,同心同言绝不相负。姜家小姐此时吟出这句诗,自是在鼓励甄缙不畏艰难,逆流而上,而自己亦会在心中默默支持着他。
  甄缙心下一震,大为感动,他心知姜家小姐将自己认作反元抗蒙的义士,愤愤于朝廷的种种不义之举故而深夜难眠,但无论如何,其中自是有一份深深的情意在的。当即吟道:
  “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
  甫又隔着珠帘轻纱向姜家小姐拱手道:“姑娘之言有如甘霖,在下多日之烦忧一宵尽解,唯留赠一对白玉镯,聊表谢意。”
  姜家小姐在帘后亦微微躬身,道:“公子言重了,得遇知音之人亦是我幸。”
  甄缙对这位姜家小姐满心欢喜,心中实是期盼能与她对坐共谈,却苦于汉人最重男女有别,虽近在咫尺却不可得见,只好问道:“不敢请教姑娘芳名?”
  姜家小姐顿了一下,一抹红晕染上双颊,道:“闺名不敢擅与。”甄缙忙道:“是在下失礼了。”姜家小姐言语中却带着笑意,道:“不知公子可有字号?”甄缙道:“未曾想过。”那姜家小姐沉吟不语,似在思索,半刻方道:“公子若不嫌弃,我便赠你‘兰舟公子’为号,以谢白玉之馈,你看可好?”
  甄缙心下欢喜,笑道:“兰舟公子,兰舟公子,极好,极好!”又见帘内人影似乎正手握白玉镯对着灯下细品,便脸红道:“玉虽高品,难免有瑕,姑娘莫要嫌弃我一份心意。”姜家小姐却道:“非玉之为美,只因君子之贻。”两人虽隔着珠帘轻纱,却心意相通,登时感到又酸又甜,汨汨月色如水,直沁入人心。
  彼情彼景,如今思来,更令人心醉,一时欢喜,一时难过,甄缙对着信笺,兀自笑着,又兀自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