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岛

  连日乌云,雨却下不大。
  甄缙在这株古槐前默默静立了许久,直到陆念羽飞奔过来。
  “师兄!师兄!”小羽上气不接下气,匆忙道,“有了有了,有一个什么什么岛上,或许有你要的东西。”
  甄缙忙将一小团物什掩入袖中,问道:“岛?什么岛?”
  “亏了太初师弟,竟能想到这个。据说贾家世子当初远赴东海一个岛上求药,此后再无音讯,既然中土至今没有他的消息,那便只有去那岛上寻他了。”
  甄缙心下一忖,问道:“太初可知道那岛具体在何处?”
  “想是知道的。不过,他后面说的我给忘了。”陆念羽哈哈一笑,携了甄缙一同到前厅找太易太初二人商量起来。
  太初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幅近海地图,点了仙霞岛的位置,又道:“眼下最紧要的,倒不是此岛。我和太易察觉到阿合马近日在这宅子周围布下的暗桩已经开始行动了,我们须得瞒过他们,再去寻岛。”
  其余三人均表示赞同,当下计议于第二日清晨,换了菜农的衣裳,从后门随运送果蔬的车出府去。
  当天夜里,甄缙不知怎的神思不宁,翻来覆去到了二更天仍是未能入睡,便披衣起身踱步至内院中。不一会儿,西厢房的房门发出轻轻响声,甄缙向那边望去,会心一笑,原来是小羽。二人似约定好一般,一齐跃上了房顶。
  “怎么?睡得不好吗?”小羽四处望了一下,便坐了下来。
  甄缙摇摇头,也坐下道:“不知怎么,心里总觉得不安定。父汗连日传书,有意推行旧法废除新政。”
  陆念羽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敲着屋梁上的瓦片,也不答话。
  “我想,一生当中,能做的事总是有限。在这有限当中,却不知当下所做的,究竟是不是最应当去做的。”甄缙叹道,“我一心推行汉化新政却不得志,武官自不必说,与我政见一向相左,要说文官,虽汉臣居多,但总归是以武为重,仍是很难争取到支持。父汗早些年也曾大力推行汉化,这两年却又变了心思,我也是没有法子了。这样杂乱的时候,抛下朝中政务不理,去寻那传国玉玺,也不知是对,还是不对。”
  陆念羽轻拍了拍甄缙的肩,道:“你看这西湖,一百年前,是何等热闹兴盛的景象,可如今呢?我倒觉得,人生只不过就是活下去三个字而已,活着,就是人生,至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一生就算是过完了,我瞧你也未必能得到答案。”
  甄缙笑道:“你才多大的年纪,倒学着这般通透了?便依你的,活着,看看这人生到底是什么样子。”二人笑闹了几句,甄缙忽又心事重重道:“小羽,若是大元的气数未尽百年而竭,该当如何?”
  陆念羽一愣,笑道:“怎么?你们蒙古人也兴这个了?这又是哪家的算命先生,在你们面前也不说点中听的话。”
  甄缙却不笑,道:“便是有那么一位算命先生罢,说的十分笃定,也不知有何依凭。可是”
  “可是什么?”
  甄缙望着月亮,兀自喃喃道:“可是,我作为大元的储君,看到这条断语,我竟然,我竟然觉得心里好生轻松。”
  陆念羽静静看着他半晌,微微笑道:“你就是跟我们总待在一块儿,心思也变成汉人心思了。忠君为国民族大义,这些道理还需要我来教你么?你毕竟是蒙古人,而我们是汉人百姓,虽是同门,终归殊途。姑姑常说,光复汉人江山的话不要在你面前提起,徒增烦恼。但我们心里总是明白的,这世间从没有永垂不朽的王朝,唯有世世代代的纷争不休罢了。你有你的君,我们有我们的义,你问大元的气数,其实无论它百年而尽还是千年而衰,都不能影响我们各自心中的忠义,不是吗?”
  他们师兄弟之间从来坦诚相待,互不隐瞒想法,甄缙听陆念羽如此说,也只辨其是否有理,从不因观点不一而心生嫌隙。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若是推行汉蒙一家的新政,或许大元的国祚还能绵延些日子,可是如今这幅倒行逆施的景况,如何看得到我大元的将来。”
  “这般情势毕竟不是你的错,思虑在心,可别伤了身子。”陆念羽故作轻松道,“你要不是太子的身份,也就不会如此劳累了。许多事情,明知是徒劳无功的,偏偏还要去做,这可不是个优点。我呀,只希望逍遥一生,好在我既不是前朝世子也不是新朝重臣,许多事情都可以不去想不去过问,你可就没这个好福气咯。”
  甄缙笑道:“从前只盼着长大些,再长大些,如今看来还是从前跟着师父学艺的时候自在。父汗要我学习汉人的东西,如今又叫我抛开忘掉,我是真想抛开,抛开所有的,所有的东西,什么身份、地位、权力、责任,统统抛开,再来好好过这一生。”
  “哟,少学我来,我可不是你羡慕得来的!”
  二人相顾一笑,各自躺在屋脊上,默默瞧着月亮,数着星星,便睡着了。
  第二日四人乔装扮作菜农出了城,一路向东行去。沿路犁田龟裂,处处黄草荆棘,荒屋残垣,少有人烟,偶有衣衫褴褛面瘦肌黄的难民,瞧见了人也只躲得远远的,生怕是蒙古兵。太易太初二人近年常在江湖闯荡游历,熟悉道路地形,不多日便到了东海入海口。
  大海苍茫无际,浪花不断拍打着礁石,日夜未曾止歇。
  七年前曾载着贾清平和林一羽去往仙霞岛的船夫,仍在海边默默守着,数年如一日,未曾改变过。他远远瞧见有人来到,起身整理好蓑笠,扶起船桨,朗声问道:“客官可是要出海?”
  甄缙点点头,先行跳上船,陆念羽等人也陆续跟上。
  “船家,麻烦去仙霞岛。”甄缙摸出一锭白银递与船夫。
  船夫一怔,但立时回过神来,答允道:“海上风浪大,诸位小心了。”
  这是甄缙第一次走海路,以往江流湍急之处虽也行过不少,但大海上的一番风浪却不是江流可比的。好在他内力深厚,不至于狼狈呕吐。待行至海中,风浪稍缓时,他便走出船舱,不禁赞道:“唯有如此壮阔无垠之景,方可与我蒙古大草原相媲美啊。”
  陆念羽却不以为然,他腹中翻江倒海,正在独力坚强抗争中,却硬是在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我瞧这景色还好,我更喜欢高山。”太易接口道:“我去过闽州的武夷山,风光甚美,不如等此行结束,我们去武夷山一游可好?”
  “不不不,这一趟结束了,我要先去襄阳,听说武当山弟子的功夫不错,我倒要去跟他们比划比划!”太初兴致勃勃道,他平常最是喜欢跟人比试功夫,嘴上绝不肯服软的,只是南诏派的武功招数虽多且花,劲力却是不济,数十招之后总是落败。幸得他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借着这打架的因缘,竟也交到了不少江湖好友。
  几人谈笑间,一日一夜过去了,只听得船夫喊道:“仙霞岛便在前面了。”
  顷刻间陆念羽的头出现在船舱门口,他哎哟哎哟地爬了出来,大叫道:“我的肚子哟,我要吐啦!”
  船夫笑着摇摇头,麻利地将绳索套在数丈外的桩子上,这渡口以礁石为基十分简陋,却也实用,凭借一条长长的石桥连接着不远处的仙霞岛。几人陆续上了岸,谢过了船家,船夫道:“平日里我每隔五日便会来一趟,诸位若要返程须得等待几日了。”他顿了一下,又道:“听闻这岛上名花异草甚多,老夫有一事相求,不知几位相公可否答允?”
  甄缙温言道:“还请明言。”
  船夫拱手道:“这岛上有一种形似满月,白如月华的小花,恰巧可作老夫多年顽疾的药引,几位相公若是得闲,可否帮老夫取三五朵?”
  甄缙答道:“此岛我也是初次到访,不知岛上情形如何。若是能采得船家需要的东西,自然是好,若是没有,还望见谅。”
  船夫道:“不敢不敢,老夫在此先行谢过几位相公,岛上或有凶险,还望各位保重。”
  当下几人与船夫别过,步上石桥,走上岛来。
  甄缙默默思索着船夫的话,突然道:“我瞧这船夫不简单,他说岛上或有凶险,此意为何?”
  陆念羽哎哟了一阵儿,道:“他就是胆子小又懒呗,自己生了病,明明熟悉水路,却不来采药,偏生拜托我们这些陌路相逢的人。”说罢继续哎哟起来,连声叫着头晕脑胀走不了路,叫太易太初扶着他,好是偷了一会儿懒。
  几人行至岛上,见数里外有一石亭,亭后是百级石阶铺成的上山之路,山间薄雾环绕,隐约能瞧见数座白色书院式的屋宇。
  陆念羽左瞧瞧右瞧瞧,道:“这岛还挺大的嘛。”
  四人正往石亭走去,忽听得耳边风起,数十人从林中纵身跃出,团团围住了他们四个。甄缙暗示念羽等人不要妄动,只见对面人群让出一条小道,一位青布罗裙佩剑客缓步踱出,只见她以藤条为簪,束发青带,眉眼间笑意动人,年纪想来不过十五六岁,却凛凛然有股威严之风。
  “早早来报有人闯岛,我瞧多大阵仗呢,原来就四个人,搅我一早好梦。”她嘴角泛着笑,眼神却不住打量着甄缙等人,突然,她的目光停在了陆念羽的脸上。
  陆念羽被她盯得心里发毛,于是回瞪过去。没想到这女子竟笑着走近,以折扇为指,点了点陆念羽的鼻尖,笑问道:“这位小公子眉目如画,我很是喜欢。不敢请教小公子年方几何,可有妻室?”
  陆念羽大惊,往后一跳,口吃道:“你你们女孩子家,哪有这样这样说话的?”
  只见旁边弟子上前躬身道:“玉堂主,这几人不如先押回盟里,再做处置?”
  那被称作玉堂主的女子嗯了一声,又回头若有所思地瞧了瞧陆念羽,陆念羽这回不敢同她对视了,只哼了一声望着天。太易太初二人已在旁边憋笑憋得脸耳通红,甄缙也不禁低声笑着咳嗽起来。
  陆念羽嚷道:“你这是什么地方,就说说说要押我们回去?”
  甄缙忙按住他的手,上前作揖道:“在下四人寻访此岛,原是为了一位贾公子而来,不敢耽误玉堂主办事,还望玉堂主高抬贵手,我们待访得旧人之后,即当离岛,不敢多做打扰。”
  那位玉堂主摆摆手,道:“你一个蒙古鞑子,敢上我们仙霞岛,确是十分有胆量的。”
  甄缙等人大惊,他平素以汉人身份示人,行走江湖游历之时从未引起过怀疑,远在海岛的这位玉堂主竟能一眼瞧出来,不知对方究竟是何底细。
  甄缙道:“玉堂主明鉴,甄某此行是诚心寻访旧人来的,绝无恶意,玉堂主久在此岛,想必知道一些消息,还请明示。”
  玉堂主觑眼道:“你一个甄公子,来找贾公子,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都要晕了。你有没有恶意,我也瞧不出来,不过你身边这位小公子,我却十分喜欢,你要是能把他送给我,我就告诉你贾公子在哪儿。”
  不待甄缙反驳,陆念羽就翻着白眼急忙跳出来哇哇大叫道:“你一个小小姑娘,怎么说话便不知羞的?我我我偏不依你!”
  玉堂主冷哼了一声,一转身便下令道:“这几个人不听话,都给我押回去。”说罢便兀自上了山。
  甄缙低声向其余三人道:“对方人多势众,不能硬拼,咱们且先跟他们去看看情况。”
  当下四人便被押着上了山,被关在了一间净室里,茶水点心却侍奉得齐全。
  到得第二天天明,才有小僮来传讯道:“请四位公子上堂前叙话。”说罢陆续有几位小僮端上水盆,服侍他们四人洗漱后,便引着他们上了主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