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释怨
对于茶楼里的伙计来说,薛弘三人就是真正的贵人,贵人们来他们这种小地方十有八九不是来听说书的,既然不是那么多半就是有要事商谈,去高档一些的地方未必合适,而这里龙蛇混杂,自然没什么人会去关注。
察言观色久了,自然而然就会练就出一副属于自己的处事办法,这茶楼的大茶壶就是如此,可叹薛弘见机的竟然都没一个伙计明白……
等到大茶壶离开包厢,薛弘自顾自倒上了一杯茶,茶看上去不错,清香扑鼻,但与真正的极品好茶还有不小的差距,这也难怪,这等茶楼上好的茶叶销量一向很差,自然不会囤来发霉。
薛弘等到马肇对和苏恭都上了茶,这才端起茶盏笑道:“都是生意场上的人,耍心眼、玩手段,是为了一个利字,我们几个都是粮道上的翘楚,平日里为了生意没少过接触,但是如今天这般茶楼内续茶闲聊倒是从未有过,薛某也不是喜欢藏着掖着的人,有些事情薛某觉得还是说开了的比较好,马兄既然相邀,何妨开门见山。”
马肇对押了一口茶,将杯子放在桌上,一只手用杯盖缓缓撇着茶水上极少的浮沫,淡然笑道:“薛兄果然是爽快人,既如此,那马某自是不吐不快了啊。”
苏恭一言不发,但手上的动作却微微一顿,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马某若是说,半年前那事,马某自始至终没有怪过薛兄,不知薛兄信也不信?”
“此话怎讲?”薛弘没有回答信还是不信,但短短的四个字却也能表明他确实不信,所以你如果想要我信,总得给出个理由,毕竟当初我可是想要置你于死地,这种仇恨可不是商道上的寻常争端,说化解就能化解的了的。
“犬子被害,老妻卧床。”马肇对沉叹一口气道:“天合行事乖张,自小便被他母亲宠惯坏了,而马某在商道上披荆斩棘,只为能给子孙留下一份家业,却疏忽了对天合的管教,终让他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马某其实现在连杨二牛都不恨,因为马某知道,长此以往,天合终究会闯下滔天大罪,为马家带来灾难……
人死不能复生,马某就算将杨二牛挫骨扬灰又能如何,所以那个时候马某就已经看淡了恩怨,但也无可否认,马某没有看开的那段时间确实备受煎熬,尤其是老妻久病于床,生命垂危的时候更是如此。
陕西大灾,天下震怖,数百万灾民遍及天下,马某身为粮商,理应以救灾扶困为己任,不遗余力像薛兄那般倾力赈济才是,然而马某糊涂啊……
哪怕到了今天,马某都对大半年前的所作所为追悔莫及,同时马某庆幸之余,对薛兄非但没有半点恨意,相反马某理应谢谢薛兄才是!”
“薛某惭愧……”
马肇对苦笑道:“薛兄或许会以为马某这番话言不由衷,但马某为了区区阿堵之物便行坑害百姓之事,最后被满九江的百姓怒目而对,委实算不得冤枉,这大半年来,马某不惜重金多行善举,无非也就是想要稍稍赎回一点心中之愧罢了。”
苏恭忍不住点了点头,说的永远没有做的更加实际,这大半年间马肇对的长子马天祚几乎没干别的,每日里都是走街串巷,寻疾问苦,好事善举不知道做了多少,如果马肇对真心悔过,岂能如此?
“薛兄或许对马某之言尚存疑虑,毕竟大半年前,九江数十粮商联合起来险些置马某于死地,而这一切皆是由薛兄主导,其中薛兄所出之力更是最大,马某能侥幸脱困,至今想来依旧侥幸……
马某该不该恨薛兄?马某以为不该,因为马某很清楚,这一次的粮价纷争,真正想要置马某于死地的不是薛兄也不是苏兄,而是官府是王府台,九江府的粮商包括薛兄、苏兄在内无非是听命,不得不如此行事罢了。
沈万三因身家巨富最终招来杀身之祸,自此之后商贾人人自危,商人没有过错,官府都能寻个由头来敲骨吸髓,若是有大过被索拿下狱,抄家灭门者亦不在少数,马某当初当真是昏了头,才会在大灾之年自己寻死做出那等之事,好在王府台甘居幕后,才让马某侥幸度过此厄……”
薛弘、苏恭二人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马肇对的话固然是将杀马计划全部推到了官府的头上,以此来消除商贾之间的隔阂,但同时也是在说,光凭商贾的力量想要灭了马家那也是痴心妄想,这不但在无形之中抬高了马家的实力,同时也在不经意间损了九江所有的粮商一把,就算你们联合起来想要灭我又能怎样,马家最终还不是安然度过了危机?
苏恭轻咳了两声,尬笑道:“马兄这是说的哪里话,我等粮商这些年来对官府而言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历任九江知府考评之时谁不是上等,此乃治理之功固然不假,但九江毕竟以米茶闻名于天下,若无我们这些商贾鼎力相助,这每任正印之官又岂能做的舒坦,所以在苏某看来,王府台无非是想要给马家一个教训,绝无置马家于死地的意思。”
马肇对端起茶盏呵呵笑道:“那倒是马某失言了,就当马某是以小人之心度王府台君子之腹吧,往事已矣,多说无益,二位与马某皆是吴城镇的大商,若是不能尽释前嫌,岂非让外人看了笑话,来,薛兄、苏兄,马某今日就以杯中盏茶向二位赔个不是,日后若是马某还有行差踏错的时候,还望二位能不吝明言,也免得马某在错途之上越走远偏呐。”
薛弘端茶啜了一口,今天马肇对之邀请,如今看来是为了与他尽释前嫌,而且话里话外极其恳切,由不得他不信,但他早已经过了冲动易怒,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年纪,所以要让他彻底放下戒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倒不是薛弘小人之心,而是心里面早就有了定计,就算马肇对能把话说成花一般绽放也是一样,刚才马肇对话里的意思是如果官府不直接插手,那么凭借九江的粮商还奈何不了马家,这话说的确实在理。
但话同样可以反过来理解,现在马肇对明知道以马家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对薛家造成致命威胁,所以即便是有仇怨也只能深埋心底,他想要对付薛家,就必然会借助外界的力量,但在这之前,如果能消除薛弘的戒心,让薛家放松警惕,进而让其寻到破绽,最后一击必杀!
“相逢一笑泯恩怨,马兄如此豁达,薛某惭愧啊……”
“揭过,揭过,从今往后,这事就算彻底过去了,吴城镇上四大家,以前是什么样,马某就指望以后还能是什么样,大家同心协力,相互提携,把这生意做到天南海北才是正途,不知薛兄以为如何?”
薛弘淡然一笑道:“商贾以诚信为本,生意为根,马兄志在天下商途,薛某可也不甘落于人后,苏兄以为如何?”
“你们聊你们的,可不敢带上苏某。”苏恭押了口茶,笑道:“薛兄的盈丰米行遍及福建、两广,在暹罗、安南都有分号,马氏粮行的生意遍及湖南、湖北,咱的丰谷粮行也只能在江西还算有些市场,薛兄、马兄志向高远,苏某可就只想守着江西,守着九江的一亩三分地过得过且过的日子就成了。”
薛弘、马肇对洒笑道:“苏兄客气了……”
真要说起来,吴城镇四大家,论规模确实属苏家的丰谷粮行最小,所以苏恭说的这话也不全是谦词,而是实实在在的有心无力。
三位吴城镇上的大东家在一座小小的茶楼里谈笑风生,不知不觉间已是半夜,茶楼早已经到了打烊时间,但大掌柜又哪来的胆子赶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