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试探

  七月初三,位于九江府城乃至附属州县的三十二家马氏粮行,辰时未到,便全部卸下门板,原本挂在各店侧门上写着‘无粮可售’的木牌已然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块块全新的木牌。
  粮米到货,每石十三两!
  九江府乃四大米市之一,治内六七十万百姓从无腹饥之忧,所以绝大多数百姓也没有囤粮备荒的习惯,然而陕西一场亘古未有的大灾,让几乎整个大明天下都受到了灾民的强烈冲击,粮食收购转运几乎断绝,官府开仓赈济还赈不到本地百姓的头上,九江府的粮食行情一日三变,最高峰时竟达每石二十三两之巨!
  这是大灾之后引起的大变,八成的百姓开始节衣缩食,想要咬牙挺过这次灾变,然而时至今日,距秋粮上市尚有两月,再怎么节省也很难撑得到秋收稻谷的时候,数十万百姓已然在饥饿的边缘苦苦挣扎!
  但是九江的米价却没有因为百姓的肚子而降下多少,各府州内的粮食售价虽然比起最高峰的时候有所下降,但正常的价格依旧高达十八两一石,是去年同期时候的二十倍!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粮行粮价都是十八两一石,也有卖十七两五、十七两的,最便宜的还是薛家的盈丰米行,粮价十六两,但是每家店铺每日售粮不过五到十石,全部店面加在一起,每天卖掉的粮食也不过三四百石。
  这是一个巨大的利益共同体,薛家虽然是九江最大的米商,但也不能破坏掉米市原有的规则,更何况一个家族的力量终究有限,你要突破底线,却没有突破底线的本钱,最终的结果就只会是被所有的粮商联合起来吞的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一点。
  所以薛弘当初在制定对付马家的计划时,没打算一棍子把马肇对敲死,而是想用一个月的时间来慢慢布局,让九江的米价在一个月之内降到马家无法承受的地步,如此才不会引起其他米商的强烈反弹。
  但是王兆柏代表的官府介入,等于是给了薛弘一块镇山之石,从此他无需再去担忧底线乃至粮商之间的反弹,因为这是他和王兆柏之间心照不宣的事,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自己不管怎么做,所有的粮商都会认为这是官府的授意甚至是施压,他们就算怨恨,也怨恨不到薛家的头上。
  民不与官斗,商亦是民,何尝不是如此。
  朝廷派出巡按御史的消息,薛弘是七八天前知道的,也是那个时候起薛弘才知道王兆柏为何会火急火燎的让自己去九江,为何老弟长老弟短的说了一肚子的废话,为了无非就是自己的仕途前程罢了。
  九江身为四大米市之一,南北粮食转运的窗口,粮价却奇高不下,这本身就是知府的失职,但这还仅仅是其一!
  在薛弘看来,粮价高昂确实可以显出王兆柏治政缺失,但绝对不可能让其火急火燎的寻求解决之道,毕竟官场上面的事可以转圜的余地很多,来江西的巡按只要不是王兆柏的死敌,就绝没有把王兆柏往死里面整的道理。
  王兆柏真正担心的是民变!
  民以食为天,食是食物是要吃饭,饭字食字旁,百姓没了食,那这个饭就只剩下了反!
  古往今来,但凡能吃饱能有条活路,又有多少人是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子上面从贼造反的?
  民变往小了说,饿着肚子的百姓会抗议乃至冲击官府请求公道,往大了说就是杀官造反的起义!
  但是不管大还是小,这种事情都不可能捂得住,治下百姓民变,地方官府官员罢官免职是轻的,抄家灭族都不是没有可能!
  穷山恶水出刁民,九江富庶,民变的可能性确实不大,但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个险王兆柏也没有胆量去冒。
  这才是王兆柏和薛弘最终能达成协议的基本前提,也是合作的基础!
  九江的百姓现在因为高昂的米价只能算是吃不饱,若说会饿死倒还不至于,但是填饱肚子向来都是百姓最为朴素的要求,没人愿意饿着肚子去干活去卖命,所以在现实面前,根本无力抗争的百姓,一边只能骂粮商丧了良心,一边只能骂骂咧咧,咬着牙去买米,哪怕只是买上一斗半斗,也总比饿肚子要强的多。
  马肇对就是把握住了普通百姓的这种心理,才敢肆无忌惮的囤积居奇,如果不是他突然间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那么按照原本的打算,马氏粮行挂牌售粮的日子至少要到七月中旬!
  而且挂牌售价绝对不会是十三两,而是十五两!
  马肇对这是在试探!以备随时应变!
  之所以要等到七月中旬,因为那个时候离秋收还早,百姓家的米缸大多见底,米价就算昂贵也会买上几斗撑到秋收。
  之所一上来定价是十五两,因为现在市面的粮食均价在十七两,下降二两会让缺粮的百姓跃跃试试,不会心存太大的侥幸。
  十三两售价,就是一次性将粮价给狂降,这不符合市场的运作规律,会让百姓误认为九江的粮食转运很快就会复苏,只要在熬上一熬,那么肯定用不了多久,这粮价就会一降再降,就算降不到一两银子一石,但是降到二两甚至是三两、四两都不是不能接受。
  寻常百姓就是这样,大灾的时候流民涌入江西进了九江,那个时候米价就已经开始攀升,但是九成以上的百姓都认定这只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价格就必然回落,涨的越快越高,这种心理暗示就越是强烈。
  等到粮价突破十两、十五两乃至二十两的时候,他们开始后悔,但是后悔于事无补,便只能咬牙强撑,一直撑到他们认为撑不下去的时候为止,而这个时间马肇对的判断是七月中旬!
  马肇对这次抛粮定价十三两,就是想看看会是什么效果,百姓买不买他无所谓,他要看风向,如果风向陡变,果然如他最担心的那样,那么马氏粮行就不是该考虑赚多少银子的问题,而是该考虑如何止损,如果风向不变,那么马氏就会再次抬价,让那些摇摆不定的百姓再后悔一次!
  百姓确实是在观望,他们这几个月一直盼星星盼月亮,想要粮价快点降下来,可突然间要么不开门,开了门这粮价也一直以十八两售卖的马氏粮行突然间降降粮价五两,说真的,百姓有点被吓住了!
  马氏粮行各家店铺门前都聚集了不少百姓,但和前些日子别无二致,基本上没什么人走进店铺去购粮,前些时候是因为市面上马氏粮行的米价最高,百姓宁愿多走些路也要去买便宜些的粮食,对于这一点,马家本身就是乐见其成的,因为市面上的粮食越少,那么马家囤积的粮食越到后面价值就会越大。
  然而现在则是在观望,马肇对在等风向,百姓同样在等,看看是不是粮食降价的风潮快要到了,于是选择硬忍!
  这一忍就是三天!
  三天内除了那些家里面实在是揭不开锅了的百姓会走进马氏粮行称上一斗半斗或者数升粮食外,其余的一如往常。
  唯一不寻常的是,停靠在各个码头边上的货船开始卸货,但卸货的时间却是在晚上,而且这几日间卸货用的是兵而不是挑夫,卸完货之后货船随即驶离,但渡口的货船总量却丝毫不见少。
  这一点马肇对很清楚,但是三天的试探没有解掉他心中的疑惑,却让其的不安情绪更加放大,于是马肇对再出猛药!
  马氏粮行,今日米价十五两!
  观之,闻之,百姓尽皆哗然!
  这是九江米价这几个月来第一次反弹回升,以最高价二十三两为例,这几个月间九江的米价一直都在降,如果不算马氏粮行,那么盈丰米行的十六两降的最低。
  然而,这一次马氏粮行降价,最让人奇怪的地方也在于此,按照往常规律,马氏降价,其余粮行也必然会降,甚至降的更低,但是没有,其它粮铺的粮价依旧不动如山!
  今日倒好,不降反升,粮价是否会再攀新高的流言顿时传遍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