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灾
吴城镇东城外,薛家粥棚开棚放粥,两三千衣衫褴褛的灾民手里拿着烂盆破碗,挤出仅剩的一点气力,相互搀扶着走向粥棚。
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壬寅,山西、陕西、河南同时地震,声震如雷!
一时间灾民遍地,不绝于途,每天都有无数倒毙在半路上的百姓,食人惨剧处处上演,数府之地几成鬼蜮。
数百万的灾民迫不得已离开赖以生存的土地,扶老携幼走向远方,奔赴未知的命运。
超过三成的灾民去了京城,天子脚下总有赈济,只要能走过这数千里路,终归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亦有无数灾民前去南都,江南富庶,想来就算是乞讨也能有一条活路。
除此之外,便是大量的灾民涌入湖南、湖北,但是灾民的数量太过于庞大,聚集在一起枯留在一地,靠官府的赈济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于是身体素质强一些能多走些路的便入了江西到了南昌,乃至九江……
整个九江府的灾民如今已经过万,并且还在源源不断的增多,没有朝廷的文书,没有哪一个地方官府敢于私自开仓赈灾,灾民大量涌入,官府首先要做的便是号召地方上的大户赈济,但收效甚微,九江府乃屯粮重地,国朝四大米市之一,每年由此处转运而出的粮食多达数百万甚至上千万石。
九江附属各县豪商巨贾众多,然而从地域经营而言,德化县以经营桑麻为主,姑塘镇以盐、木材为主,而吴城便是以米粮为主!
装不完的吴城,卸不尽的汉口,说的便是吴城水道上密密麻麻的运粮船,因此九江下辖的一个县容纳的灾民竟然还要比九江府城还多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灾民都是一群不得已才离开家乡的可怜人,这年头但凡还有一点活下去的指望,谁愿意拖家带口冒着倒毙半途的风险去逃灾逃荒。
逃出来的流民不少会在被赈济的州县落户,过上几十年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而绝大部分难舍故土的流民会回到家乡,重新开垦土地繁衍生息,前提是他们要度过最艰难的这一段时期。
薛家是在流民潮最初出现的时候搭建的粥棚,随后云家、马家和苏家也在吴城镇四野搭起了粥棚,得到消息的流民从四乡八野朝吴城镇汇集,短短半个月时间,吴城镇周边容纳的流民已然超过五千!
四大粮商的义举得到了民间的交口称赞,这不是官府组织的赈济,因此四大家良善的美名已然传的九江府周边人尽皆知,也进一步吸引更多的流民奔赴吴城镇。
然而这终归不是长远之计……
薛家每日赈济的灾粮如今已然超过一百五十石,照眼前的形势来看,一个月内每日搬运出来的赈灾粮就会超过四百石,对于薛家这样的大户来说,每月一两万石粮食用于赈灾还不至于伤筋动骨,甚至还换来一个大善人的名头,这笔买卖真要算起来,其实并不算太亏。
但生意人终归是生意人,生意人偶尔做做善事算不得什么,但要他们长久做下去委实很难,绝大多数生意人削尖了脑袋就是为了能谋取利润,甚至只要是有能够让他们足够心动的暴利,他们甚至可以铤而走险,去做丧尽天良乃至出卖国朝利益的买卖,古时商人的地位一直很低,症结就在于在外人的眼里,这群人唯利是图,为了银子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以薛家为例,按照九江当前的米价换算,一石粮食差不多价值一两银子,再以目前流民增长的趋势去折合每月粮赈灾粮的总量,差不多一个月就要近万石粮食,也就是一万两银子用于赈灾!
生意人费尽心思赚银子为的是壮大家业,好传给子孙保持家门富贵,哪怕后世出了败家子,这家业大点也能多败几年不是。
赈灾这种事除了能落个好名声以外还能有什么用,商人做生意靠的是诚信,只要你足够诚信就算名声不好,在商界当中也不愁一席之地,如果这次赈灾如往年那样,拿出个两三千石粮食就能度过去,自然没人会不愿意,惠而不费罢了,但是这次显然不一样。
去年底的那场地龙翻身实在是太过于猛烈,以陕西为中心,震区覆盖数省之地,传闻百姓死伤近百万,千里之地渺无人烟,九江府距离陕西两千余里,竟然都有无数流民入境,可见此次大灾酷烈到了何等地步。
薛家在吴城镇论富裕当属第一,但这并不代表薛家和其他三家相比就是天上地下,薛家如今摆出一副不惜一切赈灾的架势,其余三家也只能硬着头皮赈灾,哪怕力度加起来也比薛家强不上多少,可不赈就必然会被人指着脊梁骨痛骂丧尽天良。
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朝廷的救灾办法一日没有落到实处,这些灾民就回不了乡,回不了乡就意味着流民潮短时间内绝无可能消散,那么他们这几家以经营粮食为主的大商就得一直赈济下去,否则就有可能被那些敌视他们的商贾发动饿得半死不活的灾民冲击,最终酿成民变!
数省遭灾,全天下的产粮区势必都会动起来,但灾情越重的时候往往也是昧了心的商人大发国难财的时候,什么最赚钱,当然越是急需的越赚银子,比如粮食!
囤积居奇,便是灾年商贾最为常用的手段之一,九江的粮食随着大地震的影响已经开始疯涨,而粮食疯涨的背后肯定就是一只或是无数只黑手在操控,这些黑手不在乎死多少人,他们只在乎在这场大灾当中怎么才能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九江米价原本一直很稳定,一石粮食的价格差不多维持在八百文左右,上下就算有浮动基本也在百文之内,然而在嘉靖十五年二月,大地震的消息传到九江的时候,粮价旋即突破九百达到了九百五十文一石!
二月中旬吴城粮价攀升至一两两百文!
二月下旬一两五百文!
三月初二两三百文!
三月中旬三两五百文!
四月中旬五两六百文!
今日,嘉靖三十五年四月二十八,吴城粮价每石已达八两!
短短两个多月,粮价攀升十倍!而且随着流民增多,上涨幅度还在以恐怖的速度持续性增张!
吴城镇的水面上,来往的商船已经比去年这个时候减少了几十倍,镇上超过九成的粮行已经关门,包括薛家的盈丰米行在内……
不是说吴城粮行四大家已然丧尽了良心,而是南直隶、安徽、浙江等地的转运粮食几乎断绝,四大家就算实力雄厚,想靠本地库存的本地米支撑也是全然不可能的事。
在商言商,既然身处商人这个群体当中,就不能去做损害商贾群体利益的事,薛家开仓赈济的力度太大已经引起其余三家的不满,这个时候若是再一意孤行开店售粮,甚至倾仓平抑粮价,必然会招致三家的联手打击,一旦薛家的粮库尽了,粮价依旧会暴涨,而薛家就算能搞到外地高价米,除非愿意暴亏,用大半的家产来赌自己的良心,否则根本不可能将高昂的米价硬压下去。
这个时候如果想要让粮价大幅度回落,排除商户自主售粮的情况下,就只有一种可能,官府开仓让大量粮食流入市场,并且要一直坚持到秋收,即便如此,此时距离秋收尚有四五个月,这漫长的几个月内,已经足以让囤积居奇的商贾赚到往常数年乃至十年以上都未必能赚到了海量财富!
但囤积居奇是什么?是一旦有大量粮食流入市场,就一定会出现大肆收购的情况,流入市场的越多,被收走的就必然越多,真正流入民间的只会是极少的一部分,大部分粮食想要再次出现在市场上,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粮食的上升空间已经达到了临界点,在囤已经毫无意义,这个时候放粮,才会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