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知或不知
意识慢慢地回归,伤口上的疼痛刺激着他,让他不禁皱了皱眉,指尖微微一动,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
“咦?动了,动了……爹爹,你快来,仙上动了!”
耳边传来一声充满惊喜的呼喊,那声音,陌生而又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昏迷许久的脑子,禁不起思考,使得男子一时半会儿没能反应过来。那声音似乎越来越远,声音的主人好像已经离开。他不禁又动了一下手,幅度更大了,似乎想抓住离去的人儿,让她别走。
“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许和陌生男子独处一室。这要是传出去,成何体统?”
“哎呀,爹爹,这不重要啦。你快看看,仙上是不是要醒了?”
“什么仙上不仙上的,一天到晚听的那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那时间,还不如多背会儿书。看来,为父是太纵容你了。”
“可是爹爹,他真的跟说书先生形容的仙上一模一样呢。这世上果真有仙上呢。”
“再敢胡言乱语,以后不许你去茶馆听书了。”
“别嘛,爹爹~~~莲儿不说就是了嘛~~~好爹爹,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莲儿会心疼的。”
“就你嘴贫!”
耳边传来对话声,越来越近。随后,仙上大人便感觉到一双手搭上了自己的手腕。这一下,他猛地清醒过来,飞速地反手扼住来者的手腕,引得对方一阵惊呼:“啊!”
仙上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眼神看向来人。这是个中年人,即便被自己的猛然一抓给惊到,神情依然透露着一股正直与坦然。中年人身着一身大夫常穿的药袍,袍子朴素却打理得整整齐齐,身上传出一股子药香,想来便是救了自己的人。
这一眼,只是转瞬即逝的一息。下一息,一张粉嫩剔透的精巧小脸蛋便伸了出来,挡住了自己打量的目光。眉目如画的小女童对着仙上甜甜一笑,语带兴奋地说道:“仙上,你醒啦?”
仙上?的确,这算什么称呼?这世间,何来的仙?若真有,自己的一生岂不是一场笑话?
可是,看着那双亮闪闪的大眼睛,仙上松了手,到嘴的话变了:“谢谢。”
谢谢?这话,有些突兀,却又理所当然。
安白前也不恼,重新搭上仙上的手腕,把了下脉,打断了一旁在仙上面前兴奋地刷存在感的小家伙,道:“你好好休息。莲儿,随为父去煎药。”
“哦,好。仙上,那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煎药哦。”安木莲依依不舍地跟着父亲离开。
从头到尾,安父和仙上之间没有更多的交流了。一人不愿说,一人不想知。两人心知肚明,各自扮演好大夫和病患的角色,只待仙上康复离去,再见便是路人。
这个家里,恐怕也就安木莲,存着和别人不一样的心思。
仙上闭上眼,脑子里回忆着整个事情的经过。从茶馆出来,追着黑衣人到了那个巷子,遭遇围攻,浴血奋战后昏迷……一幕幕的场景在脑海里闪过,细细地梳理着细节,最终,不可自已地停留在第一眼看见女童的那一幕。那红霞笼罩下犹如仙女的小女童。
世间若真有仙,那也当是她,而不是自己。
“吱——”正回忆着,房门被打开了。仙上睁开眼,看到进来的是个模样清秀、丫鬟打扮的女孩,年纪约有十三四岁。仙上眼里一闪而逝的失望,或许连他本人都没察觉到。
“公子,老爷吩咐奴婢给您送药过来。”
腊雪端着药进来,微微一褔身,还未站直身子,便见身后蹿出个小家伙,不禁一惊:“呀,小姐,您怎么跟进来了?老爷让您别进来的。”
安木莲滑溜地跑到仙上床前,往床边一坐,正儿八经地说:“腊雪姐姐,要说药理,你懂的有我多吗?仙上的伤势严重,这药还是我来喂的好。”
腊雪闻言,哭笑不得:“小姐,这听说过把脉问诊需要懂药理,哪有喂药也要懂药理的。”
安木莲小手一招,催促道:“还说不需要。腊雪,入秋了,天气日渐变凉了,你这药再端下去,很快就得重新煎了。快,端过来。”
腊雪无奈地将药端到床边。安木莲伸出左手一碰,立马又缩回去,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垂,随后只伸了右手,握着勺子,便要往仙上嘴里喂去。
仙上看穿了安木莲怕烫的样子,也不拆穿,只是无奈这孩子也太小了,就这么要给自己喂药,这不得噎着?双手撑着床,仙上自力更生地坐起身子,靠在床上,任由安木莲给自己喂药。
“仙上,这药我可是熬了半个时辰呢。其实,这也算不上是正式的药,真要说起来,应该算是药膳。你昏迷了一整天了,爹爹怕你肠胃不耐受,在米粥里加了药草。我熬了许久,才得了这么点米汤。喝完这药汤,你一会儿真的得喝药了。我看过爹爹给你开的药方了,可苦了。你好好珍惜这碗药汤,一会儿别被苦得哭出来。”
听着女孩絮絮叨叨地说着,仙上的心情竟意外地平静。这样的时光,于他,实在少有。感觉,还不错。
“我昏迷了一天?”
“严格算起来,是一天多了。我是前天捡到你的。对了,仙上,你叫什么名字?我叫……”
安木莲说道一半,便被腊雪打断了:“小姐,您再这么慢悠悠地,药汤该凉了。”
仙上迅速地扫了腊雪一眼,眼神微眯。腊雪心虚地垂下了头。
安木莲只顾着查看药汤的温度,全然没发现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只听到仙上说:“我知道,你叫莲儿。”
安木莲听到仙上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心下窃喜,欢快地说道:“对啊对啊,仙上你知道的呀?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仙上一脸认真、神情略带疑惑地说道:“我?我不是仙上吗?”
这一打岔,名字一事便就此揭过。随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药汤便见底了。腊雪也不离开,就这么端着空碗在旁候着。自己是没那个本事把小姐拉走了,候在一旁,至少也能让老爷平息点怒气吧?
聊着聊着,安木莲忽然出了神,看向屋外的神情,有些担忧。小小年纪,满腹的心思写在了脸上,仙上一眼便瞧出来了:“你在担心什么?”
安木莲没有多想,接着话头便回道:“我在担心我哥。阮哥哥送我们回来那天,大晚上的,爹爹便让哥到祠堂前跪了一个时辰。昨天和今天,爹爹让哥早中晚各去跪一个时辰。我刚过来的时候,瞧见哥又去跪祠堂了。”
看到安木莲的表情,仙上竟有些过意不去:“可是因为我?”
安木莲摇了摇头:“不是。是因为阮哥哥。”
“阮哥哥?”
“嗯。给我家送柴火、猎物的阮哥哥,是我哥的好朋友。我知道,我哥这些年对习武很感兴趣,总去阮家找阮哥哥比试。一旦被爹爹知道,爹爹总是不高兴。爹爹虽然总让我们要强身健体,但是却不喜哥习武。”
“你们是医药世家吧?你爹爹,怕是担心你哥哥放弃学医,改为习武。”
心底的担忧被点破,安木莲眼底的不安更甚:“我也这么觉得。不知道哥是怎么想的,爹爹明明说他有学医的天赋,为什么哥要去习武呢?”
“人各有志。”
“可是,哥自幼学医,习武也就这两年的事情。阮哥哥就不一样了,阮哥哥会走的时候,就开始习武了。哥现在才起步,在习武这条路上,怎么跟别人比呢?”
“你可知阳明先生?”
话题似乎被突兀地换了,安木莲一下子有些错愕:“阳明先生?嗯……我……我会背《本草纲目》。整本书我都通读过好几遍了,现在已经背了水部、火部……”
安木莲认真地掐着指头细数,还没数完,便被仙上打断了:“知,或不知?”
“我……”
看到安木莲纠结的模样,仙上忍不住笑出声来,看着安木莲的小脸更红了,他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安木莲放弃了挣扎:“好吧,我不知道。”
看到安木莲满脸的委屈与不甘,仙上轻笑一声,道:“阳明先生自幼聪慧过人,精力超常,异常好学。在他笃定于儒学之前,先后学了五样东西,即所谓的‘阳明五溺’说。”
言至于此,仙上看着若有所思的安木莲,止住了话头。
室内忽然沉默下来。屋外,秋风吹起地上的落叶,带起阵阵窸窣声,相衬之下,倒也温馨。
眼见着两人的沉默似乎弥漫起了一丝默契,腊雪忍不住出声打破沉默:“小姐,您该去背书了。今天的书还没背呢。”
安木莲的思考猛地被打断,瞬间从床沿蹦起来,有些着急地说道:“哎呀,对呀,我还没背书呢。”
安木莲心急的模样,让仙上瞧着忍不住轻笑出声。
安木莲听到笑声,回头有些羞恼地说:“不许笑!我昨天可是光顾着照顾你,把上街的时间都给耗掉了呢。我今天背完书可是要上街去透透气的。”
看到安木莲那轻跺着小脚,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仙上点了点头,微笑道:“辛苦莲儿了。”
安木莲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即便仙上不在,她也未必每日都会上街。
仙上看着安木莲有些闪烁的眼神,也不深究,接着问道:“那莲儿,可否帮我一个忙?”
安木莲小眼珠子一转,扬起脑袋,嘚瑟地说道:“不能!”
仙上愣住了,没想到安木莲会这么回答。
仙上怔住的表情让安木莲很是受用,感觉掰回了一城,接着说道:“我说不能,你就真的不说了?”
对于安木莲那一副小人得志的小模样,仙上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麻烦你到听风楼,找陈掌柜,跟他说,请他转达前天在贵一包房的老管家,一切安好。”
安木莲闻言,心下有些诧异。娘亲平日里总教育她,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尤其是人多吵杂的地方,要先把周遭的环境和人物打量清楚,做到心里有数。所以,她每次到听风楼,都会先四下张望一下。也是因此,她知道听风楼刘小二的母亲几乎每天同一时辰都会去瞧上他一眼;知道楼里客人再多,有一间包间通常都是闲置着的;知道前天那个包间破天荒地开了窗,往日即便偶尔有人在里面,大多也是不开窗的。
那日匆匆一瞥,她发现,那包间里的人,理应算是说书先生口中的“人中龙凤”。两人之间相隔甚远,她也不敢无礼地盯着人家看,所以并未瞧清那人的模样。今日,听仙上这么一说,安木莲忽然猜测,难道,那日的人,正是仙上?
“嗯,我今日上街,一定帮你把话带到。那我先去背书了。”
看着安木莲离去的背影,仙上有些困惑。刚刚,小丫头是想起了什么?竟然忽然失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