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国 1 雪夜生产

  我的身子一天天变得笨重,皇宫里没有任何消息。我和泊烟一度以为孩子能出生在梅苑。
  可是十一月初一这天,宫里突然来人宣旨,恢复泊烟的王爷身份,让我和泊烟即刻启程,随高启国使臣出国访问。
  虽然我们早有准备,但这一道旨意还是来得有些突然,来不及跟任何人道别,我们便匆匆上路了。
  走出皇城的时候,皇上在城门口为我们设宴饯行,却是醉不成欢,而后派出一队人马护送我们,个个铁甲护身,看着均是练家子,为首的是江漠和箢儿。
  出了皇城,我忍不住回望。此刻西风骤紧,吹得城头上的旗帜烈烈作响,皇上正站在城头目送着我们的车驾离去,寒风中的他被浓重的悲凉包裹着,显得分外孤独,他已经不是当年玩世不恭的吹笛人了。
  于他而言,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亲手将自己最在意的人送入死地。
  他再也保护不了自己想保护的人了。
  我不忍再看,回身端坐,而泊烟,从始至终,不曾回头。
  两日的颠簸让我精疲力尽,越往北走,天气越寒冷,山路也多了起来,所幸第三日黄昏总算进了高启国地界,听他们说离此最近的镇子只需再走一个时辰。有了盼头,我稍稍恢复了些精神。强挣起身,掀帘往外看看,北风呼啸,乌云压顶,天黑得像块铅,看着泊烟忧虑重重的神情,我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遇上暴风雪。
  然而,雪还是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不一会儿便将地面覆了厚厚得一层。而天也越来越黑,风雪迷得眼睛都难以睁开,高启国使者骂骂咧咧,让护送我们的士兵在前面探路。可惜这些兵士自幼长于南国,哪见过如此风雪,更兼并不识路,有绊倒撞石而亡的,有失足滑下山崖的,有冻僵倒下的,很快便折了一大半。
  我们的马车不知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突然停住,我和泊烟措手不及,差点被甩出去。泊烟连忙将我扶起,大声问我有没有磕到哪里。我只感觉下体有温热的东西流出来,肚子也一阵紧似一阵地疼,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泊烟。
  泊烟知情况不妙,大声呼喊箢儿,很快江漠和箢儿来到了我们的马车前。
  “王妃情况不妙。江漠你在前面骑马探路,箢儿在车内照顾王妃,我来驾车,说什么我们也得找到小镇。”
  江漠箢儿双双点头,泊烟看我一眼,毅然钻出马车。
  “驾!”
  马车蹭地窜了出去,很快将其他人远远地甩下来。我把被子垫在腰下,尽量减少马车震动带来的伤害,心中默念:孩子,你千万不能有事。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的马车走上了平坦的道路,不再颠簸。而前面,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灯火。
  我和箢儿激动地握紧了手。灯火越来越近,原来是一家茶楼门口悬挂的灯笼。江漠敲敲门,一个小伙计哈欠连天地出来开了门,不等他问话,泊烟便把我抱了进去,把小伙计吓了一跳,睡意全无。紧接着发出震天一吼:“老板!老板娘!”
  江漠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拎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个钱袋子,低声说:“不许声张,赶快去找大夫。”
  小二站在原地还想犹豫一下,结果让江漠用剑柄搡出了门。泊烟也不等有人招呼,便抱着我往二楼走去,这时,二楼一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大半夜的,吵什么?”一个分外熟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问。
  我肚子痛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冷汗大颗大颗往下滴,便也顾不上去回忆分辨这究竟是谁的声音,泊烟见我这样,更是加紧了脚步朝刚开了的那扇门走去,进门之前,我看见门上方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字——“中神通”。
  我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从混沌中游荡回来,我只感觉头痛欲裂,四肢无力。周围很乱,吵吵嚷嚷
  有人在喊着我的名字:“江琉儿!”“明觉!”“李楠!”我到底是谁?我在哪儿?有人紧紧握着我的手,有人在给我施针,甚至还有人在一下一下扇我耳光。这丫谁啊?怪疼的。
  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皱巴巴的老脸正看着我,一只同样皱巴巴的手正朝我脸上打来,“我操!”我伸手抓住了这只猖狂的手。
  没想到,老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嘎嘎笑着说:“醒了。”像是老鸹的声音。
  于是一时凑过来几张脸,泊烟的,箢儿的,还有惠如的,对,是惠如。
  “好了,使劲吧,再不生出来孩子就危险了。”还是那个“老鸹”。
  我才忆起在路上我已见红,已经过了这么久,恐怕真的危险了,绝不能让我的孩子有事。
  “婆婆,一定帮我保住孩子。”我看着泊烟的眼睛说了这一句,他双眼充血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我使劲抓着他的手。
  使劲,使劲,拼尽全部的力气,感觉自己就快魂归九天的时候,一个东西从我体内滑出,紧接着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一时屋里充满了新生命的力量,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抑制不住的喜悦。
  泊烟抱着我泪流满面,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最伟大的时刻,没有之一。
  惠如把孩子抱到我们面前:“琉儿,是个漂亮的姑娘。”
  泊烟把孩子接过来,小心翼翼的,像捧着稀世珍宝,我凝眸看向她,红色的襁褓中露出浓黑的头发,一张小小的脸,皱皱的,红红的,眼睛紧紧闭着,已经睡着了。
  “哪里漂亮了?跟个小老头似的。”我嗔道。
  “不漂亮吗?”泊烟怀疑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小楠,我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好啊。”我欠起身冲婆婆行了个礼:“多谢婆婆大恩,此番若非婆婆,真不知我们母女会怎样。还望婆婆给孩子赐个名。”
  “叫雪儿吧?”婆婆淡定地磕了磕她的烟锅说。
  泊烟探究地说,“许沐雪?”
  “雪儿,沐雪,真好。”我靠着泊烟,头紧紧依偎在襁褓上喃喃道。
  婆婆起身要回去了,箢儿忙追上去给银子,被惠如拦下了:“六婆有自己的行医原则,你这样反而触犯她,她会生气的。”
  惠如去送六婆,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粗鲁的打门声。
  “开门!快开门!”让人不由的心头一紧。
  泊烟把孩子交给箢儿,迅速抽出匕首,我忙按住他:“不可!为了雪儿!”
  其实,更重要的是,惠如和肖明是亡国之人,在这里立住脚不容易,无论如何不能牵累他们。
  况且我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和平,哪怕只是两国暂时的和平。
  楼下似乎已经安静下来了。惠如进了我们房间,小声说:“琉儿,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来到这儿。跟下面来的一伙官兵有关系吗?”
  “怎么了?”我问。
  “他们进门就问你们在哪儿,说看见你们的马车了。”惠如讲,“我看他们气势汹汹的,不像什么好人。”
  “没事,他们是高启国使臣,我们本是和他们一道相跟来的。”我避重就轻地说,其实是人家押着我们而已。
  “对了,下面还有多少身着白甲的士兵。”泊烟问。
  “白甲吗?没有,除了两个穿官服的,剩下都是黑甲。”惠如笃定地说。
  泊烟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抖动了几下,我知道他内心的悲愤和绝望,一如此刻我的内心。
  “惠如,你去和他们回话,就说我们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我疲惫地交待。
  “王妃!”箢儿急忙开口提醒,“小公主怎么办?”
  “琉儿,孩子留给我,等你办完事情再来接。”惠如毫不犹豫地说,“至于楼下那些人,他们若问起来我们就说孩子已经……”
  “罢了,没用的,是福是祸,我们一起承担。”泊烟下定了决心。
  我也点点头:“惠如,这是我们一家人要一起经历的坎,躲不掉的。去吧。”
  惠如见我们坚持,也没多说,扭头去了。
  这一晚,注定又是个不眠之夜。我和泊烟略作商量,将江漠也召来。
  泊烟开口道:“江漠,箢儿,你们也看到了,皇兄派出的人如今只剩你们两个了。待明日到了高启皇宫,恐怕你们也会遭遇不测,所以今夜你们快离开。”
  二人齐齐跪下,涕泗交流,死也不肯。
  “我这是为我自己打算,如果我们都落入别人的网中,那将来定是死局。”泊烟将他们二人扶起,继续道,“你们在外可暗中联络,我不信我们的人全部遇难了,一定会有活下来的。如我们在宫中有什么需要,你们便可见机行事。”
  箢儿说:“王爷考虑得周详,不过箢儿一定要跟着您和王妃,在宫里怎么能没有自己的人?”
  “也罢,江漠听令,今夜速速离开,隐藏身份。”
  江漠重重地点点头,迅速离开了。
  我实在乏了,闭上眼睛便沉沉地睡着了。
  次日,竟是个艳阳天,一大早便有阳光照进了窗台,雪儿沐浴着晨光,小脸舒展着,睡得正香甜。
  这一瞬间的感觉真奇妙,我都有点不相信,自己已经是个母亲了,而这个孩子,就是我这一生都要呵护的天使。
  抬头正想把这种奇妙的感觉讲给泊烟听,却正碰上泊烟的眼神,那柔得快要滴出水来的眼神正看着我和孩子。
  呵呵,忘了他也是初为人父,感觉也很奇妙吧?
  真想让这个宁静的早晨定格成永恒。
  “当当当”有人敲门了,是肖明和惠如。
  他们两人端来了很丰盛的饭菜,我们便坐在一起吃起来。
  惠如不停地给我夹菜舀汤,这个大补,那个利奶的,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气氛愉悦得好像这是最寻常的一顿聚餐,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可能是我们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餐,只是绝口不提而已。
  很快要启程了,我回头看了一眼茶楼,上面写着“四方茶楼”四个大字,楼前惠如和肖明忙前忙后地给使臣士兵塞钱塞好吃的,陪着笑脸说:“大家都是朋友,聚到一起是缘分,好好照顾那一家人,拜托了,拜托了!”我克制住了拥抱他们的冲动,傻子,一点都没变,我都这样了,还说什么朋友,也不怕连累你们。
  马车在雪地上咕噜噜地前行,前方,又是未知的旅程。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