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窗外圆月高悬,穿梭云中。院中桂花盛开,一树碧绿一树黄,满堂花中自一流。诗人曰“画阑开处冠中秋”,像是月桂落人间,满园香气。顺着山石点缀的甬路看去,厅堂门开着,月色入户,似轻纱笼罩在梨木细雕的圆桌上,与屋檐下的走马花灯相映成趣。
姜怀信翘着腿坐在旁边的圆杌上,正瞧着桌上摆着的月饼,似是在等人。
不一会儿,甬路尽头一位小娘子步履轻盈,翩翩而来。
“盈盈快来,这月饼皮薄馅多,你拿一个尝尝。”姜怀信瞧着妹妹匆匆赶来,忙说道,“豆沙馅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换了个姿势,一条腿搭在另一个杌子上,越发乖张了。
中秋时节,江南尚显闷热,倒是夜晚稍有凉意。姜菀青一袭牙色纱裙,绷着小脸,瞪了哥哥一眼,“二哥,你好好坐着,让阿爹看见又要骂你了。”她今年十二,正是豆蔻年华,还未曾许人。
姜怀信不情愿地放下搭在凳子上的腿,撇嘴说,“你才多大,还管起哥哥来了。这么凶,谁家娶回去可真是倒霉”。
“阿信怎么说妹妹呢!”韩氏踱莲步而来,“就你没个正行!”
姜菀青长得像韩氏,樱桃小嘴,眼大而有神,只脸上尚有婴儿肥,看着圆圆的。看着腼腆娇嫩的一个小姑娘,只是对自己的半吊子亲二哥,总爱摆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偏偏配上她的“童颜”,反倒让人忍俊不禁。姜怀信与姜菀青长得像,只嘴长得像他们父亲,男生女相,小时候没少被当成个女娃娃。他也才比宛青大两岁,正是没个正行的年纪。
一身影随着韩氏,大步迈入正堂内。这是姜怀信和姜菀青的父亲姜策,脸上虽有皱纹,两鬓也些许斑白,但不难看出其年轻时的英姿。
姜策入座后,眉角仍旧微蹙,脸上绷紧时的神情与姜菀青如出一辙。姜怀信察觉到了不对劲,坐着不吭声,时不时瞅一眼父亲,想着父亲竟然破天荒的没骂他。
“阿爹怎么不太开心呀,是有什么事么,快跟盈盈说说。”姜菀青倒是不怕姜策的臭脸,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神情,刚刚还小大人的模样,现在完全变了个人。
姜策与韩氏交换了个眼神,略松了松神情,咳了一声,说“刚刚爹娘是去见客去了。你们有个叫韩真的远房表哥,要在咱家住些时日。前一阵儿你们这位表哥路过离咱们不远的栗县,你们不也听说了么,正巧赶上泥石流,被乱石砸了腿,找不到地方落脚养伤,才想起咱们家离得近就过来了。你们闲来无事可别叨扰你们表哥养伤。”
“咦,这位表哥伤的都不能来吃中秋团圆饭么。”宛青接过韩氏递来的月饼,问道。
“这刚伤的还挺重的。你们呐就别管了,听你爹的话,少打扰你们表哥。”韩氏接话说,“来,翠荷,让他们把菜端上来,今儿个中秋,咱们先吃饭,记得也给东厢房表少爷送饭去。唉,也不知道怀瑾有没有个囫囵团圆饭吃。”
“哎,夫人,我这就去。”翠荷应了一声,赶忙去端菜了。
“我也想大哥了,阿娘有没有收到信呀?”姜菀青明亮透彻的眼睛中透出一丝想念。
姜怀瑾弱冠之年,担着大理寺左寺丞之职,因叛军一案,京中三司会审,忙得不可开交,也不知道有没有空好好吃个饭。
“估计是腾不出手写信了。多事之秋啊,怀瑾不回来也罢。”姜策面上尽显担忧之色。
这时,翠荷叫人端菜上桌,莼菜鲈鱼烩、桂花鲜栗羹、清蒸大闸蟹与现下这时节倒是应景。其他的像龙井虾仁、荷叶粉蒸肉、火踵神仙鸭、栗子炒子鸡、素烧鹅,满满汴州老底子的家宴,当真是对得起这中秋美景。
这厢姜菀青矜持着等着阿爹阿娘说开饭祝酒词,那边姜怀信蠢蠢欲动,眼都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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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厢房。
“您是赵大哥是吧?我是夫人身边的翠荷。夫人让我给表少爷送饭来了,知道少爷正养伤,特意给做的清淡些,您让表少爷别嫌弃。”
翠荷带个小丫鬟,提着食盒敲了东厢房的门,笑语晏晏,对着开门的男人说道。
赵虎忙不迭的接过食盒,憨笑道,“真是麻烦翠荷妹子了,公子咋能嫌弃?以后俺去厨房拿就行,不用特地来送。”
这赵虎五大三粗的,不像伺候人的小厮,倒像是那码头扛麻袋的;翠荷暗想,也不知表少爷怎挑了这么个人伺候。她应了声,不一会儿笑盈盈地拿着赵虎腾出来的食盒回厨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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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小窗开了一半,月光照到床边的月见草上,只见一人面色苍白躺在床上,唇无血色,两腮冒出些黑青色胡渣,只凌厉的眉峰与鬓角的伤疤尚显横刀力马的气势。身材高大,与当下江南才子们的身形不同,尤其臂膀肌肉,一看便是常年操练的结果。
江南闷热,他上身裸着,两臂胸膛处刀疤大大小小倒是不少。拿条毯子半盖在腹部,露出月牙白色的亵裤,右腿被一圈圈麻布缠着,略透出些血迹。
“将军,该用饭了,我扶你坐起来?”说着赵虎前去扶床上的人。赵虎一个蛮汉扶人起身太过粗鲁,扯到了这人的伤处,他闷哼一声也没说什么,倒是赵虎有些窘迫。
“将军,我在军营里粗鲁惯了,要是弄伤了你只管骂我。”
“无事。”声音低哑。韩慎本就是不拘小节的人,也没责骂身边的人,在炕桌上缓慢地用起了饭。江南味淡,让吃惯边关野味、喝惯烧刀子的年轻人微皱一下眉,却还是用光了。
“赵虎,现如今京内如何了,有没有什么消息?”韩慎用完后漱了漱口,半倚着靠背看向赵虎。伤口发炎、体内有余毒,再加上舟车劳顿,把一个糙汉子也折腾的够呛。
“尚不明朗。那三司会审要折腾好些时日,您就别多想了,好好歇着把伤养好才能为兄弟们讨回公道。姜大人也是这意思,听说姜家大少爷还在大理寺供职,要是真有个风吹草动的,料想也瞒不过姜大人。”
韩慎闭上眼,不发一语。
他自战场上下来已有月余,原先高烧不退时不觉得,如今孤身一人呆在这江南,各种情绪纷涌上来。
一月前,胡人突然进攻雁门,本与雁门呈三角鼎立的武关与天门关援军不知为何迟迟未到,雁门军队苦守五日,奈何胡人军队两倍于我方,我方守军几乎全军覆没。
只记得那日火光冲天、横尸遍野。当晚,胡人号角声起,他亲自登上城楼看清战况,想着拼尽全力也要拖延至援军到来,正欲转身与副将谋划防御战术时,突然一直冷箭自城内朝他射来。慌忙间虽避开要害,但箭没入右胫骨,且因箭上淬毒,他直至齐寅自天门关率兵前来那日也一直昏迷不醒。
情况危急,其亲信当即护送他就医,几经辗转,甩掉几次刺杀才至江南。等他清醒,雁门已平定。
当日的情形在韩慎脑中徘徊了无数次,他知胡人应是得知换防之日,雁门守兵薄弱,特意发动进攻,还有一只来自城内的冷箭,由此可见,军中有叛国通敌之人应是确凿无疑的了。只是两地援军又为何迟迟未到?
以齐寅当机立断的性子,绝不可能没有缘由的迟来救援,敌人到底是用了什么诡计?这些疑问怕是只能等齐寅的消息了。
可惜了他的兄弟们,明知敌我力量悬殊,再打下去也是白白赴死,但却无一人退缩,个个都唱着“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中秋本是团圆夜,奈何战场为君亡。戍楼西望幽魂泣,埋骨关外难还乡。
是啊,中秋本应是团圆夜,可他的兄弟们却身首异处。韩慎右掌紧握成拳,死死抵在床上,眼角湿润。
赵虎知道将军心事,暗自买了酒回来,想祭拜亡灵。
韩慎睁开眼,接过赵虎递过来的酒杯。赵虎看着韩慎泛红的双眼,眼眶一热,紧咬着唇。
“将军,他日,我定要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赵虎哽咽地说。
韩慎没说话,左手拿着酒杯,抬头望向窗外明月,隐约看到那些铮铮铁骨的脸庞。十几岁的年纪,与他刚入伍时一般大,可这世间却再没有这些人了。而他却侥幸活着,没能战死沙场。
韩慎垂眸,以酒洒地——
你们放心,这血海深仇韩慎铭记在心,定会手刃那些卖国贼来祭奠你们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