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以痛止痛,死不瞑目
刘美兰戴着手铐，脚上也戴着脚链，整个人像是被钉在座椅上似的。神色呆滞，目光空洞，仿佛一尊雕塑。
——直到姜家的人进门。那两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出现在面前，刘美兰的眼睛里忽然亮起异样的光来，她努力张了张干涩的嘴，出口的声音嘶哑又苍老，“你……你们来了……”
苏莫莉和姜临渊都是一怔，这是谁？毫无印象。
且不说刘美兰多年来深受生活的折磨，身心俱疲，分明是他们的同龄人，看上去却像是比他们老了十多岁一样，就说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统共没见过几次、没说过几句话的护士长，谁能记得住？
看他们坐下，刘美兰心中百感交集，自卑、痛苦还有怨恨交融，在皱纹纵横的脸上汇成一个苍白的笑。
她笑得苦涩，笑着笑着又落下眼泪，哭着哭着，心中悲哀又转化为汹涌的怨毒，她挣扎起身，双手弯曲成爪，厉鬼似的往前扑，“你们当然不记得我！我怎么配让你们记住！”
被手铐脚链禁锢着，她猛地起身，身体又是衰弱得很，难免就站不稳，还没沾到姜家人的边，自己就跌在地上。旁边看守的警察迅速上前扶起她，将她按回座椅上坐着，冷声训斥，“如果你再这样乱来，马上押你回去！”说完又把她手腕扣在了椅子上，这回是真的不能动弹了。
苏莫莉和姜临渊仍旧是摸不着头绪，刚才刘美兰那猛地一扑倒着实吓到他们了——她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久久惊魂不定，仔细辨认眼前的这张脸，苏莫莉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搜寻不出任何可能与之有关的记忆来。
“你到底是谁？”苏莫莉试探着问。
刘美兰颓败地抬抬眼，心底更是凄凉——呵，这个女人还真是命好啊！二十多年过去了，时间像是放过了她似的，她依旧那么美，丈夫疼爱，儿子又是那样的出色，还有旁边的那一个……刘美兰眯眼打量了姜之问一番，心下更是痛苦，这是她的儿媳妇吧？
家庭美满啊，即使是没了女儿，他们不也照样家庭美满吗？
——受的苦还是不够啊！
刘美兰眼中闪现狠厉的光，忽然又想到自己的女儿，不由得沉沉叹了一口气，目光也黯淡下来——造了孽就会有现世报吧？这辈子是这个鬼样子，自己、女儿，全毁了。下辈子，还得接着赎罪吧？
该！命运早就安排好了，这就是她的命！
刘美兰深深吐气，对姜家人说，“我是刘美兰，容康医院的护士长，从前的，很久很久以前。”
轻飘飘的言语让回忆的汪洋忽然掀起巨浪，苏莫莉心头猛跳，容康医院啊……她记起来了！
当年，她在容康医院生孩子，产后，照顾她们母女的正是刘美兰！
“是你！你！是你偷走了我的月儿？”这次轮到苏莫莉往前扑了，幸而姜临渊及时拉住了她，场面才不至于混乱。
一直在旁默默观察的裴遇终于有所行动，他冷眼一扫，在场众人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如果你们都要这么不理智的话，我看就没有必要再往下谈了。审问，我来，你们就回去各自等消息吧。”
不能再等了……苏莫莉闻言果然不再冲动乱扑，只是周身颤抖，埋头在姜临渊胸口，哀哀抽泣。
姜之问此时倒有点感激裴遇的自大和专制了，现在，坐下听刘美兰说完前因后果才是最要紧的事。冲动于事无补，大家都需要冷静。
双方都点头，坐下，渐渐平复了情绪。
裴遇神色也缓和了些，给了在场另一个警员一个眼色，两人离开，将空间和时间留给双方。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刘美兰反复深呼吸，良久，终于开始叙述往事。
“我很恨你们，当年，认识你们几个小时之后，我就开始恨你们，直到现在。”刘美兰抬头，死鱼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姜家人，那阴沉的目光里有痛恨，有绝望，有无边的哀怨。
“我是苦出身，从小就死了妈，我爸是个赌棍，没本事，重男轻女又迷信。我妈死了之后，他给我找了后妈，后妈争气，生了个带把的。我爸把儿子当个宝，把我，当根草——连草都算不上，赔钱货，晦气。”
刘美兰眼角晕开一滴浊泪，手被扣住，她就只能任由眼泪横流。满面的皱纹，一条条都雕刻了她的苦难。
“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读完卫校的，后妈恶毒，亲生父亲恨不得找地方把我卖个好价钱，连我弟弟都敢指着我鼻子骂我蠢货——我蠢吗？我小时候读书很用功，成绩也不错，但是，谁让我出生在那么一个家呢？比我差的人，一个个去读高中、大学，出人头地，而我，只能去卫校。”
“读卫校也不错，护士嘛，白衣天使。我在学校一直是最努力最优秀的，毕业后被分到容康，同学们都羡慕我，我也想，我还是有未来的，只要我好好干，终究会过上好日子的。”刘美兰重重抽气，回忆起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嘴角浮现一个苦涩的笑容，“我扎针又快又准，对病人态度好，很快就做到护士长，然后也结了婚，男人没什么本事，但总比我爸好，我觉得，我混出头了。”
“可是——”刘美兰哽了哽，喉头发紧，眼前朦胧，她已经看不清对面人的脸，但往事却越发清晰起来。恨啊！她恨！
“命运这东西，逃不掉的。出生在乌烟瘴气的地方，再怎么挣扎，还是会掉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家里的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刚开始我以为是进了小偷，但后来却发现，是家里出了赌鬼。”
“我男人，本来是个小商贩，挣得不多，但好在踏实勤快。不知道因为什么，他染上了赌——有那么一个赌鬼老丈人，不赌，难！他刚开始是小赌，尝了点甜头就玩得大了，他傻！哪里知道，都是赌场的人的手段！等他回过神来，早就戒不掉了！”
“后来，我怀孕了，大约跟你差不多时候。”刘美兰死死盯着苏莫莉，目光阴冷，“可是，同人不同命啊！”
苏莫莉紧紧抿唇，说不出话，只是发抖。
“我男人，三代都是独苗，盼星星盼月亮盼我生个儿子。十月怀胎，孕吐、抽筋……该吃的苦头，我一样没落下。他赌，我怀孕到七八个月都拼命加班，就为了多挣点钱，免得孩子出生以后连奶粉都喝不起；我心里又苦又怕，在家里受气挨打，到医院里还要装出笑脸，安慰那些明明日子很好过却还各种不满的孕妇产妇，好像我自己过得很美满一样。”刘美兰怨毒的目光落在苏莫莉身上，很显然，她说的“那些孕妇产妇”里，苏莫莉是代表。
“可我们有什么错！你要这样害我们！”苏莫莉终于忍不住了，含泪对着刘美兰咆哮。
“那我就有错吗？我就活该受折磨吗？”刘美兰也是歇斯底里地怒吼，像一头垂死的母狮子。
“我，拼了命生下我女儿——我是个护士，知道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一圈，处处都该小心，但我穷啊，我男人拿我不当人。别人生孩子，医生护士围着团团转，我呢，自己生！胎位不正，孩子脚先出来，我们娘俩几乎都要死了，我男人看见是个女儿，骂了一通扭头就走，在赌场待了整整三天，输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我撑着一口气硬生下了女儿，连脐带都是自己剪断的。鬼门关上走一遭，孩子虚弱，我也只剩下半条命。三天，自生自灭，我真不知道那三天使怎么熬过来的，更不知道这辈子是怎么过来的！你说！你们说，我凭什么不该恨！”
说到这里，刘美兰已经是双眼猩红，她厉声质问，仿佛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要拖着他们所有人下地狱。
姜之问感觉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闷得他喘不过气来，偷偷侧头看小西柚，她也看着他，眼中也水汽氤氲。她握住他手，无声地告诉他，她在；他的苦，她感同身受。
刘美兰说得太激动，有些喘不上气，胸口剧烈起伏，她大口大口吸气，像是上岸缺氧的鱼，张着嘴，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能够呼吸，她便接着继续说，“在我人生最阴暗的时候，偏偏你们出现了，那么幸福——幸福得让人想摧毁！”
“我生完孩子，男人厌恶我，恨不得我们娘俩去死；而你——”刘美兰对苏莫莉龇牙，像是想生生咬下她一口肉来，“你！已经有了个儿子，还生，明知是个女儿，为什么要生下来！赔钱货，要她做什么！呵，对，你可以生，想生多少生多少！养得起，养得好！”
“这也就算了，有了儿子，女儿就是锦上添花，但是为什么你们倒更喜欢女儿呢？”刘美兰扯着嘴角苦笑，她羡慕，她嫉妒。
当年，苏莫莉快要生产，便到容康住院。早先产检，已经知道是个女儿。姜临渊喜欢女儿，高兴得很，一挥手就给容康捐了钱，先前生姜之问的时候都没有这样。
医院里都说，姜先生对姜太太太好了，这么一个事业有成还心疼老婆的好男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姜临渊却说，是我太太好，她生的女儿一定很像她，那当然很好。
生女儿也值得高兴么？生下一个像母亲的女儿，父亲真的会高兴吗？彼时的刘美兰痛苦且迷惑，巨大的落差让她心中渐渐生出歹念，凭什么，凭什么别人就可以那么幸福？凭什么有人在地狱，有人却在天堂？大家不都应该承受命运的苦难吗？为什么他们那么幸运？
“你们啊，你们这些富人，就该尝尝飞来横祸的滋味。”刘美兰眯眼，“你们姓姜的，该！还有姓越的，也该！”
怎么突然牵扯到越家了？众人都是一惊，苏莫莉忽然想起，当年她的预产期和越景城的太太沈玉素挨着，两家向来关系不错，所以约好在一家医院生产，彼此有个照应，因此，两家连医生护士都是共用的！
难道刘美兰对越家也下手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苏莫莉痛哭质问，不自觉地紧紧攥住丈夫的手，她怕，她怕极了这个疯狂的女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现在知道无助的滋味了吧？”刘美兰大笑，手指收拢成拳，攥得咔咔响，“越家，姜家，你们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炫耀幸福，呸！你们以为可以一辈子好过吗？休想！有钱又怎么样？男才女貌门当户对又怎么样！我们这种蚂蚁一样的底层人，你们惹不起！朝着你们最痛的地方咬下去，即便是死，也不会让你们好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难受吧？痛心吧？”
刘美兰笑得恐怖，甚至超出了她自己的预料，多少年没这么痛快了？幼时父母恶劣，中年丈夫不良，晚年，女儿恨不得她去死，她的一生都是可悲又恶俗，让人笑不起来，只能哭。
报应吧？她也不明白自己的下半辈子是不是在遭报应。从偷走姜家的孩子起，心中那扇通往黑暗世界的大门就彻底打开了，她止不住地报复那些过得好的人，报复这个不公正的社会。起先是调换孩子，然后是偷走卖掉，竟然异常顺利，一次也没被发现。是老天也觉得她做得对，所以帮她吧？本来嘛，人生在世，怎么可能好过？人生来，就是受罪的。老天爷忘了给那些人安排，她来！
可是，她忘了因果关系。她偷孩子，卖孩子，医院的人不知道，但她的女儿看得清清楚楚——她一次次抱回孩子来，转手卖掉，她沉浸在报复的快感中，全然忘了，自己的女儿也在长大，也在学习她所做的一切。
十二岁，她女儿何娟辍学，早在那之前，何娟就已经在学校里搞臭了名声；十四岁，何娟跟小混混乱搞，怀孕，堕胎；十六岁吧？何娟第一次拐了一个孩子，卖掉，居然很顺利，她在母亲面前炫耀，刘美兰心里颤抖，但终究是什么也没法说，什么也没法做。
后来，女儿越做越胆大，也恨毒了她。看她碍眼，老而不死，不能挣钱，渐渐连拐带孩子都难以得手。
刘美兰老了，没什么积蓄，女儿还时常敲诈，所以她就四处拾荒勉强维持生活。
昨天夜里她在游乐场捡垃圾，正如之前的很多个日夜一样，不巧，那一夜，遇到了故人。
周家的孩子，是她偷的最后一次，印象深刻。
她明明把两个孩子丢到了很远的地方，凭什么？连丢掉的孩子都能重新被找回？粉粉嫩嫩的两个小娃娃，爹妈疼爱，天真无邪，好像全世界的厄运和不幸都和他们无关一样。凭什么？幸运的人会一直幸运，不幸的人却难逃地狱？
回家的路上，她见到女儿，在女儿骂骂咧咧抱怨最近没有好的目标，没钱入手还不上赌债的时候，她心动了，毫不犹豫地告诉了女儿周家的事。结果，就是她女儿见钱眼开，恶从胆边生，也不管惹不惹得起周家，带着一班小混混，铤而走险，伤人抢孩子。
犯罪来得冲动而粗暴，注定难逃伏法。
这样倒是挺好的，不用再担惊受怕，午夜也不会被梦中血淋淋的孩子吓得浑身冷汗。刘美兰又笑起来，她这一辈子，经历过了最恶的事，自己也做过最歹毒的行径，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朝前走就是！哪怕是一条道走到黑的死路！哪怕尽头是个死！
刘美兰的笑越渐恐怖，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他们一辈子也别想知道！幸福美满？做梦！一家团聚？下辈子吧！
笑到无法呼吸，刘美兰的脸色渐渐紫红，然后是灰白，最后是死一般的惨白。
姜家的人都慌了，赶忙向外呼唤，找警察，刘美兰不能就这么死了，她还没说出之月的下落！
姜之问和宋溪幼去找裴遇，找医生，苏莫莉和姜临渊则上前死死抓住刘美兰，“你说！你说，你到底把之月弄到哪里去了！”
刘美兰已经翻起白眼，被束缚住的手脚也不断抽搐。也不知到底听没听清两人的质问，她喉咙里微微响动，苏莫莉几乎是贴在她脖子上，才勉强听清，她说——
“你们的……宝贝女儿……我早就……掐死了……哈哈……”
笑声凝住，刘美兰彻底没了声息，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