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陵园何时初见月
中秋的夜晚,宋溪幼和姜之问为孩子的事悬着心,虽然有些麻烦,但也欣慰。至于其他人……姜月明的中秋是在容安陵园度过的,她爸爸葬在这里。
明月高悬,撒下清辉一片。天上月,地上月,都是孤单一个。整个陵园安静得如沉沉的黑夜,无边的黑暗在这一刻都被她私有。
夜半,只有她,坐在墓碑前,点一根烟,纸钱烧成了灰烬,明明暗暗剩下点光亮,风一吹就卷起来,看起来忒刺激,吓得巡夜的老爷子差点心脏受不了。
“月丫头,还坐着?去我那歇会吧?”老爷子跟姜月明是熟人了,照例巡夜,提着手电走过来,见姜月明慌忙把烟熄灭了,抹了一把脸上,不由得叹道,“人死了还知道什么啊,你这么熬更守夜的,有什么用?歇着吧,别白白糟蹋了身子。”
姜月明努力扯出个微笑,“陈大爷,我没事,就是想坐会。”
守陵园的大爷姓陈,是个干瘦的老头,脸上满是皱纹,像核桃。没人知道他在这守了多久,姜月明只知道,自己头一年来这过夜的时候,陈大爷就远远地提着灯陪她一起守,很多年了。
见这丫头还是一如往年的倔,陈大爷又是沉沉地叹气,摇摇头,索性坐到她跟前,搁下手电,靠着墓碑跟她聊起了天。
“我老婆子也埋在这,我就懒得去看她。有什么可看的?她又不会从墓里蹦出来——那忒吓人了——说起她,你不知道,年轻那会,她那张嘴啊,不饶人哟。”陈大爷浑浊的眼睛亮了亮,许是夜风有些凉,他抽了抽鼻子,问,“丫头,烟还有没有?给我来一支呗。”
姜月明有些尴尬,还是摸出烟盒,抽了一根出来递给他,又帮忙点燃。
火焰蓝幽幽的,神秘而诱人。
陈大爷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圈,像是舒服极了,接着伸了个懒腰,才说,“女孩子家家,别抽烟了,对皮肤不好。”
姜月明浅浅笑了,点点头。
陈大爷又抽了口烟,喉咙有些发涩,他沧桑的目光投入沉沉的黑夜,往事铺天盖地地涌来。
“我那个老婆子,人丑,讲究倒多。一辈子惜命得很,这个要注意,那个又不能碰。管得宽哟!她在的时候哦,我想抽根烟、喝口酒,那简直比打仗还艰难。”陈大爷年轻的时候参过军。
“她管得多,却没得到什么好,我欠她太多了……”老爷子眼睛有些湿润,干枯的手背揉揉眼,苍白地掩饰,“风大,迷眼了——我在外头,音信全无。那个年代,出门五十里就算背井离乡,何况我和家隔了半个国家,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有没有命再回去。有人劝她,说不定你家那个死鬼都投胎转世了,你还在家里守什么?一个女人家,处处不容易,何苦为难自己?不如早点往前走一步。那老婆子啊,犟得很,不听,抄起擀面杖就要跟人打架。三年五年,她把邻居都得罪得差不多了……”无亲无友,她还是一直等着他,等他回来。
姜月明的眼睛也有些湿,她的背紧紧贴着墓碑,似乎这样才感觉到一点支撑和依靠。
“人这一辈子啊,其实就是一眨眼的事。”陈大爷吸完最后一口烟,扔下烟头,用脚尖碾灭,那微弱的光芒熄灭在尘土里,黑夜里的最后一点光被吞噬。
黑的眸子,黑的夜,深沉而厚重。
“有些人,忘了就忘了吧。心里难受,都是因为看不开。人活着图个什么啊,不就是舒服自在吗?丫头,听大爷一句,别管那么多,怎么快活怎么过。以后,别来了,做人得往前看。你这么一个俊丫头,又聪明又机灵,怎么会不好过?别管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找个好小伙,好好过以后的日子!”说完,扶着膝盖,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提着手电走了。
姜月明目送那一束光亮离开,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她眯起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高声问,“大爷,你能往前吗?”
陈大爷年龄大,耳背,姜月明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这一句,模模糊糊看见他朝后头摆了摆手,沙哑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累了就过来休息。”
她不正是来这休息吗?安静,没人打扰。
又只剩下姜月明一个人了。
夜半还是有些冷,月光似乎也助威似的增添寒气,她抱着双膝,头靠在墓碑上,瑟缩发抖,自言自语。
“爸,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你在,我会是什么样子?”
墓碑上的照片慈爱温和。
“我有些记忆,你很爱笑,喜欢抱着我举过头顶。你不抽烟,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你说过,我们家的小姑娘最漂亮。”
她现在也很漂亮,也有更多的人说她漂亮,但听着那些话,她只觉得深深自卑。
两行清泪划过颊边。
照片上的笑容凝固,永远那样温和。
“我真的很不想承认她是我妈,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姜月明低声抽噎,只有在此时此地,她能够放下坚强,哭出声来。
“我只是个值钱的东西,每一次,她向我伸手,拿走的不是钱,是我的血和泪,是我的命!她恨不得把我的骨头敲碎了榨出钱来。钱……钱,爸,我们家当初是有钱的吧?”
泪眼看着照片,姜月明哭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心好疼啊,好像是被撕成一片一片的。人要是没了心,会死,可有心,却是生不如死。
要是能死,倒解脱了。
从前的事,一幕幕在脑海闪过,甜蜜与痛苦只在一线之间。头脑中记忆拥挤,姜月明几乎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她逃避现实的臆想。靠在墓碑旁,仰头看那皎洁的月亮,这不可触摸的东西……真好看啊。
好多人说,她和月亮一样好看;还有好多人,说愿意把月亮摘下来给她。那么认真的样子,像真心实意一样。
怔怔看着那一轮明月,眼泪把它的轮廓晕开,毛茸茸的月亮。
月华皎洁,如练如缎,姜月明看着看着有些恍惚——眼花了?她似乎看见一片翻飞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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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辞树寻了好久,终于找到整个容城灵气最充沛的地方——容安陵园。
夜幕降临,他找了一块墓碑,飞身一跃,脚尖轻点,站在墓碑上闭目开始修炼——有所冒犯,实在是情非得已,他事先给墓主人鞠了好几个躬。
中秋月圆,吸收月华对术法大有进益。修道之人,最要紧的就是心无杂念,修炼过程也最怕人打扰,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伤身害命。于是他捏了个决,在黑夜里隐去了自己的身形——其实不施法也没关系,正常人不会中秋来陵园祭奠,守陵园的陈大爷不仅耳背,眼睛也不大好。
大半个晚上他的心都很静。全然入定,耳边的风似乎也凝住了。风不动,心不动,直到听见姜月明的声音——一瞬间,他差点睁开眼。
后来,听到她在哭,哭得无所顾忌没有遮掩。
容辞树明知道不能心乱,但还是一点一点被分散了注意力,他听见她喊“爸”,她爸爸死了,葬在这里?也难怪,要是父亲在世,怎么会被她那个妈拖累成这个样子?
然后听到她哭诉,世界上怎么会有那样的母亲?
容辞树的心不由得紧紧揪起,钝钝的疼痛蔓延开来,一时间,他分不清,到底是走火入魔了,还是,单纯因为她?
睁眼,眸子里一片猩红,恰好看见她望过来。术法失灵了,在她面前,他无所遁形。
“你是——”姜月明揉了揉眼睛,努力辨认。
“容辞树?”她认了出来。
陵园月夜,道袍红眸,难为她没有被吓到。
一阵风吹过,容辞树眸子里的血色消散,神志也清醒过来了——多亏她的呼唤,把他从走火入魔的边缘拉了回来。方才凶险至极,若是她被吓到惊呼大喊……容辞树不敢想,他还年轻,还没活够。
“是我。”容辞树敛袖,飞身落地,走过去,不忍看她的泪眼,别过头,“夜很深了,你一个女人不该在这里。”
在这种地方遇到他,姜月明有些慌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靠上墓碑,她心里才安定了些。
“你就应该出现在这里?”姜月明有些手抖,摸出一根烟来壮胆,送到嘴边,却怎么也点不燃。
“刚才那个老头子不是说了,‘女孩子别抽烟’吗?”看着打火机一亮一亮,容辞树有些烦躁,坐到姜月明身边,抢了她的烟,扔掉,说,“我陪你坐一会,这个地方好像灵气也不错。”
姜月明也不排斥,笑道,“灵气?你要成仙啊?”以为穿一身道袍,就真是得道高人了?
容辞树也不解释,闭眸,安静打坐。
好在此时陵园里没有别人,否则看见一男一女坐在墓前,男的还穿着道袍,可能要活活吓死。
姜月明胆子大,容辞树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旁,她也就不说话了,跟着闭眼,听风声。
好安静的夜啊,没有解决不完的麻烦,只有清晰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姜月明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但有容辞树坐在身旁,难度实在太大。
此情此景,诡异而新奇。
容辞树的心跳得更厉害,不能再强行修炼了,否则就地升天了。
睁眼,看见姜月明,心跳得更厉害了,努力平稳心绪,良久,出声问,“这是你爸爸?”他们背后墓碑上的这个。
“嗯。”姜月明也睁眼,淡淡地应了一声。
“……亲的?”容辞树问得有些艰难。
其实他也不愿意相信,怎么会有父母会如此盘剥压榨子女。
“嗯。都是亲的,爸爸是,妈也是。”姜月明明白他为何语塞,深深吸了一口气,坦然说,“我最初也怀疑,觉得自己肯定是捡来的,但我家里有出生证明,手续完整,证件齐全,我确实是姓姜的。”
这段话像是掐灭了容辞树心里那点希望的火苗,他眸子暗了暗,墓碑上那个姜字扎眼得很。
夜色安静,只有风在低吟。
怎么又是这样?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出现,落寞又感伤,倒还需要她来安慰。姜月明有些好笑,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悠长的一声——
咕~~~~
某人的肚子在打鼓。
姜月明噗嗤一下子就笑了出来,天哪,这个乐坛天王魔怔了吧?神神叨叨地要修炼,吸收天地灵气,现在还辟谷了吗?为什么感觉他总是在挨饿?
容辞树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还在夜色黑得深沉,看不出来。
他对于自己的生活确实是很不上心,吃饭,想起来一顿是一顿,反正不吃也饿不死,吃来吃去也吃不出什么新鲜的,没意思。今天忙着找灵气,更是压根没顾上。仔细想想,好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咕~~~~二通鼓响了。
“你去吃点东西吧。陵园门口,陈大爷那应该可以找到吃的。”姜月明忍着笑对他说。
守墓老头那能有什么好吃的?容辞树撇撇嘴,他好歹是有身份的人,对饮食很讲究的!
“凭着人道主义精神,深更半夜,我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一起走。”容辞树别扭又傲娇。
咕~~~~三通鼓了。
“我每年都会来陪我爸,今天是他的忌日,我不能走。”姜月明摇摇头,坚定得近乎固执。
“那我也不走。”容辞树双手环抱,也较上了劲。
咕咕咕~~~鼓声大作。
姜月明又好笑又鼻酸,看着容辞树,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一直坐着,听风,听他的肚子咕咕叫。
容辞树忽然问,“你有什么心愿吗?”
姜月明怔了怔,认真回答,“我想见我爸一面。”
容辞树抿了抿唇,咬牙道,“你给我做一个月的饭!”
什么?姜月明摸不着头脑,这都哪跟哪啊?
还来不及细想或询问,姜月明就感觉头脑晕晕乎乎的,双眼也无比沉重,眼前一黑,歪头靠在了容辞树肩膀上,睡着了。
容辞树的身子一瞬间绷紧,过了片刻才放松下来,算了算了,看在一个月美食的份上,让她靠一会吧。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翻出鱼肚白,姜月明睁开眼,看见容辞树坐得端端正正。
——怕惊了她的梦,他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整个人都僵住了,周身酸痛。
姜月明看向容辞树的目光有些纠结,他——
“走啊,天都亮了,快去给我做饭。”容辞树挣扎着起身,忍着麻木,努力走得洒脱自如。
姜月明怔了怔,起身跟上,“好!你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