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内圆外方
村民们三三两两散落在火堆的周围。有些男人怀抱酒坛酣然入梦，残酒从口沿汇聚滴落，沾湿了他们的衣襟。女人们闲聊着家长里短，抱怨着一年来的辛苦心酸。
差役们与孙独臂推杯换盏，酩酊大醉之后早已趴在桌上沉沉入睡。
阿卢吹完了最后一支曲子后，将玉箫慢慢藏入了背上的包袱中。他望着眼前散乱的人影，红黄交替的火光一点一点暖了他的心。
直到今夜，他才发现，原来人生的快乐，就是如此简单而已。
他伸手摸了摸包袱中的瑟，以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兄长，愚弟现在才明白，红尘未必苦极，仙人也并非至乐。”
夜风从南山吹来，卷起了阿卢的宽袍。
他淡淡一笑，伸手放下褶起的袍角，忽然一愣。
这风的气味，怎么，这么熟悉？
一股极淡极淡的马匹味道，回荡在阿卢的鼻腔。他抬头四望，目露疑惑。小前辈，去哪了？
四层高的木屋完全挡住了其后起伏的老蛙山，就连在坡上看起来宽阔无边的天穹，此刻也被眼前这刺起的高屋割裂破碎。
四傻子看呆了，不由惊叹：“好高的木屋！”
只听前面的小姑娘咯咯一笑：“这哪里是木屋，这叫塔！”
四傻子面上一红，大叫：“我早就知道了！故意这么说的！”
小女孩回头看他一眼，不说话笑了笑。
哼！住这么高的屋子，好神气么？我才不稀罕呢！离天太近，迟早被雷劈！四傻子吐了吐舌头。
两人翻下山坡，走到塔底，反而不敢快步前进了。四傻子震惊于这座大屋的高大，同时害怕那飞檐上耸立的骇人雕像突然活过来。小女孩则是因为快要见到母亲，有些小小的激动，还有些不知所措。
因而，他们就这样一步一挪。过了许久，才来到了大门前。
夜已深，晚风挟着十分的寒意，打在身上，四傻子觉得冷到了心里。
他抬头去看前面的小女孩，想她会不会也感觉很冷。小女孩此刻正好回首望他，一眼的兴奋与欢快。
“马上就到了！”她伸出小手高高指着前面的塔门，阴暗里，轮廓模糊，形状起伏高低、歪歪扭扭，四傻子更觉得这地方说不出的奇怪和诡异。
他回头望向村落，有些后悔，早知道就把阿卢一块带来了。
“小神仙，你累了吗？”小女孩停住脚步，有些关切地问他。
四傻子心一横，既然要装英雄就得装到底！干他娘的！摸了摸怀里的黄玉，大踏步走到了小女孩身旁。
“神仙怎么可能累呢？我只是想要看看风景。”
“那就好。”小女孩放心地点点头，望着眼前的木塔，“一会进到塔里，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我怕你现在累了，一会就走不动。”
四傻子感觉小女孩话里带着嘲讽，当下硬气地回她：“这才多长点路程！我从长江以南一直走到黄河边，也没觉得多累！我看倒是你，是不是累了想休息，才说我累。”他脸上暗暗一红，其实一路上自己也没有走多少路程，不过，在别人背上走过，也算走过了！这总是真的。
小女孩眼中透出崇拜的光芒，赞叹说：“我也不知道长江在哪，小神仙说很远，那想来是极远了！”
四傻子低低嗯了一声，先一步走向大门。可是直到走近木塔，他也没有找到所谓的大门在哪。只见眼前黑漆漆的，越到近前，反而越连模模糊糊的轮廓都瞧不见了。
他呆愣在那里，隐约感到，在这重深深的黑暗里，矗立着什么巨大的恐怖之物。
一双手碰到他肩头，四傻子全身一颤，回头，是小女孩。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小女孩瞧着变得奇怪的四傻子：“你怎么了？”
四傻子全身紧绷，跳着躲开了小女孩的手，假装左看右看：“门在哪？”
看着四傻子撅起屁股东瞅西望的滑稽样子，小女孩红着脸咯咯一笑：“门就在你前面啊！”
四傻子直起身来，皱紧眉头凝望着眼前的黑暗，怎么也不想踏前一步。他忽然想拔腿就跑，离这里越远越好。可是，小女孩满心的热切，就像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他牢牢绑在了原地。
小女孩一步一顿地走过他，缓缓踏进那片黑暗。
四傻子分明看到，在她踏入黑暗的时候，那片阴影抖动了一下。他心脏砰砰狂跳，但还是咬紧牙关，伸手摸摸黄玉，深深吸口气，迈步踏了进去。
“啊！”小女孩一声痛呼。
头顶丈高处突然亮起几点亮光，四傻子急忙朝声音冲去。隐隐约约处，小女孩倒坐在地上，一手捧着另一只手臂。
“你怎么了？”四傻子将她扶起，看见她眼角还噙着泪光，但面上漾满了开心。
小女孩顾不上回答他，以下颔点点适才自己站立的地方。
四傻子转头望去，只见那里竖着一座圆型的石桌，石桌上一圈圈的纹路就像年轮，正中一个圆孔，此时一大颗鲜血飘浮在圆孔上缓缓转动，几点亮光的照耀下，鲜血上光泽流转。
四傻子嘴白了白，有些结巴：“你，你的血？”
小女孩睁着天真的眼睛，点点头：“每次爹爹带我来看娘的时候，也是把胳膊伸进去的！”
那颗鲜血由大而小，分裂成了九粒，纵成一串，浮空一转后一粒粒地打入了那只黑洞。
隆隆声从二人的头顶响起，震得人牙根都麻了。四傻子循声望去，全身一僵。
只见头顶的那四点光点左右两两排列，逐渐扭转过来，两对光点正中，又有一片幽蓝光芒照出，四下里由暗而明。这时四傻子才看清了那两对亮光，竟是两尊丈高妖怪的眸子。
两只妖怪肌肉虬结，头生双角，唇露双牙，面目凶恶，一只手扛着一方大碑，相对称分立于蓝光两侧。两对灯笼般的眸子定定地望着脚下的两个孩童。
四傻子止不住抖动，难怪这小女孩要求“神仙”来帮她见娘亲，这活，真他娘不是人能干得了的！这下可被这小娘们坑惨了！他下意识地迈步要跑，却见那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冲进了蓝光之中。
惨了，惨了！你这么跳进去还不被两只大妖怪活活砸扁，生吞活剥，拳打脚踢！四傻子想要丢下她不管，可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将她带来的，如果扔下她，未免可太不仗义！
望着小女孩半身已笼罩在那幽蓝光芒中，四傻子一咬牙。死了，死了，下辈子一定要让你这混账小娘们加倍偿还！重重一跺脚，跟着冲了进去。
蓝光流淌，刺得人眼都睁不开。好在四傻子本就闭着眼睛等待妖怪将自己和小女孩活活砸死，因而也没觉得光芒有多刺眼。
过了好一会，耳畔响起了哗哗水声。四傻子心中疑惑，这山坡上怎么会有水潭？是了！这必定是我和小娘们的血哗哗流下来了。一念至此，不禁吓得自己魂飞天外，冷汗直流。正自己吓得自己够呛时，他手臂一动，感觉有人在捅自己。
他战战兢兢睁开眼，发现是小女孩在用手肘碰自己的手臂。见她一脸的欢乐，四傻子撅着嘴。都死了，还这么高兴，你他娘真傻得可以。不过，倒也不是血肉模糊，还能看得下眼，陪着老子走这一趟鬼门关也算是赏心悦目了！
小女孩看他盯着自己，一会目光呆滞一会面露嫌弃，不知道他中了什么邪，将自己脸凑近他问：“小神仙，你到底怎么了？”
“死了！怎么了，你真是傻瓜里的顶呱呱！”四傻子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小女孩心情大好，倒是也不在意，忙伸手指向高高的地方：“那就是我娘亲待的地方！”
四傻子一脸疑惑：“你娘亲也死了？”顺指望去，不由呆住。看见眼前场景，他此次受到的震撼更大。
“这，这，这是哪？”四傻子大睁的眼睛里映出眼前的各色光华，轻轻流转。
只见这里空间极高极大，有瀑布从高处的石桥上倾泻而下，有荧荧光团满处飘舞，将整个地方映得色彩流溢，恍如白昼。彩虹散于瀑下，金霞展于脚底。侧耳倾听，一阵阵淡淡的仙乐从高处飘下，直给人置身仙境之感。
“这是塔里啊！”小女孩非常奇怪，这小神仙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四傻子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只见自己置身一座宽阔的石桥上，说是石桥其实也不尽然，因为这石桥更像是天然长成的浮空山壁。山壁长长，蜿蜒而上直通遥不可知的极高极远处，想来那里就该是小女孩娘亲所在了。
一时间，四傻子有一种恍惚感。怎么，就来到了这么个地方？这个极高极阔的地方，和自己在外面所见到的木塔一点都联系不起来。木塔虽高，却不及这里的三分之一。
小女孩不容他思量，直接拉起他手来蹦跳着沿桥而走。
“你可小心了！这桥下是滚烫的熔浆，掉下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小女孩一脚踢散聚拢自己脚下的一片霞光，“还有，一会走到半路，就会有水从桥上淌过，如果站不稳，是会被冲下来的！”她还想再叮嘱几句，可是看到愣神的四傻子，便嘟起嘴来不说话了。
四傻子脸色越来越黑，越想越生气。他现在直想狠狠抽自己几个嘴巴子，都怪自己爱捉弄人，这下，反而把自己给套进来了。
他忽然一把甩脱小女孩的手：“我，我告诉你啊！我，我不是神仙！所以，一会有什么危险，你可别指望我能救你还是什么的！”
小女孩愣了愣，笑着把他的手又拽了回来：“你放心吧！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你能带我来看娘亲，我就当你是神仙！”
望着小女孩的白嫩的娃娃脸，四傻子晃了晃神。这可完蛋了，还被她黏上了，这是谁家的女儿，怎么这么不要脸？
小女孩被他看得脸又红了，低下头拽着他向高处走去。
流光彩虹，金霞瀑布，长长山桥，淡淡乐声。
四傻子起初的害怕被眼前的奇景冲淡了不少，一团柔和的白光轻轻飘到了他面前，他伸手一点，那团光仿佛扭捏一般绕着他们转了一圈，溜走了。
小女孩以小手托着一朵淡黄光团，幽幽叹：“我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以为这里就是仙境，高处的娘亲，就是天上的神女。到最后，我赖着不愿意走，还挨了爹爹骂。”她抬起头来看着高高的瀑布，也许是透过瀑布望着高处的娘亲，“后来我想了想，如果我留在这里，就会把爹爹一个人丢在外面。其实，每年都能陪着爹爹来看娘亲，这样也挺好的。”
四傻子嗯了一声，重重点头。起码，你还能陪着爹爹看娘亲，我却不知道自己父母为何人，在何处。
小女孩转过头来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倒是有些奇怪他这次没有开口骂自己。想到这里，她咯咯一笑：“要是咱们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一红。
四傻子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以光脚蹬住一片金霞，金霞慢慢黯淡下来。
“这个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座塔是谁建的？”
小女孩目光虚浮，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问爹爹好几次，爹爹从来不告诉我，他只要我记住，娘亲是世上最好的神女，也是最好的娘亲。”
“你娘亲自己住在最上面一定很辛苦，还得种田。”
小女孩有些疑惑：“种田？种什么田？”
“你娘亲自己一个人住在最高得地方，不种田怎么吃饭？难道是村口的那几个老家伙们每天送饭吗？”四傻子觉得这小娘们笨得实在是不可救药。
听到他这么说，小女孩低头不语，想了好一会突然吭吭唧唧哭了起来。
这下更弄得四傻子一头雾水，怎么自己口气硬一点就哭了？他一只手抓着小女孩的手，不敢松开，另一只手抓耳挠腮，不知所措。
“好了。你别哭了，我，我不骂你了还不行？”
小女孩泪光潋滟，撇嘴看着四傻子，哭得更凶了。
四傻子又急又气，但实在没有办法。心里只觉得这小娘们太难伺候。
只听小女孩抽抽噎噎地说：“不，不是……不是因为你。我……我只是想起娘亲没饭吃，心里……心里着急。”
四傻子急跺脚：“这你急什么呀！你娘亲不是有那些守夜人照顾吗？”
“可……可是，守夜人不是经常进塔来的！”她用衣袖揩了揩眼角的泪，“我现在才知道，娘亲没饭吃。”
四傻子又好气又好笑：“你真笨！你年年都来看你娘亲，你娘亲不是年年都好好的？想来一定有吃饭的法子。”
噗嗤一下，小女孩破涕为笑：“对，对！神仙哥哥说得对！我，我太笨了！”但她细眉轻蹙，好像还是有什么担心的事。
总算是哄好了！四傻子当下闭起嘴来，省得再惹她乱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傻子向下望去，只见刚进来的那段山桥已经隐在茫茫的水雾中了。想来两人也已经走了很久，他觉得小腿肚有些酸。但身旁的小女孩仍然蹦蹦跳跳一脸轻松。
真不知道这小娘们是什么做的！四傻子在心里抱怨一声。突然听见远处响起一声吼叫，他忙转身回护住小女孩趴在地上。
随即觉得呼呼风起，拍打在自己的身上，生疼。
又是一声吼啸，这次却响在了他们的耳畔。他眯眼偷看，心里直喊糟糕！
只见一只背生四翅、腹长四足、三头鸟喙的怪兽正睁着六只绿眼盯着自己，喉咙里还不住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
四傻子赶忙捂住小女孩的眼睛，生怕她看见这只怪物吓得尖叫出来，万一惹怒了它，可真就完蛋。
但那怪物只是睁着六只绿眼盯着趴在一起的两人，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小神仙，发生了什么？”被四傻子压在身下捂住两眼的小女孩声如蚊蚋，面红耳赤。从出生到现在，她何曾被男孩子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哪怕是牵起小神仙的手，也是鼓足了勇气，突破了好几道防线才做出来的。
四傻子张张嘴，想跟她解释，却听那怪物一声怪叫，伸出三只钢铁般的硬喙啄向了两人。这一啄下来，还不将他们穿个透心凉？
四傻子双脚用力，抱着小女孩猛地向下翻滚，躲过了这致命一啄。却听原来处身的地方传来土崩声，四傻子吓得全身都软了。
经过一阵翻滚，小女孩此时翻到了四傻子身上，也看到了那只怪物。不过她倒是并没有四傻子那么惊讶，但见她伸手入怀，掏出了一把豆子。
四傻子一脸震惊地看着她，但见她对自己一笑，将手指竖到自己的嘴边，小小手指温温软软，说不出的舒服。好像察觉到了四傻子的异样，小女孩赶紧将手指收回，从另一只手的掌心拈起一粒豆，向下丢去。
过了一会，怪物好像听到了豆粒落地的声音，一声怪吼，四翅伸展，卷起一阵硬风直飞下去。
看见它飞走，小女孩又接连向下面扔了十来粒豆子，然后才从四傻子身上爬起来。她对他摆摆手，示意悄悄溜上去。四傻子会意，赶紧跳起来跟着小女孩小跑。
也不知小跑了多久，四傻子气喘吁吁，眼冒金星，对着小女孩连连摆手：“不……不行了，我……我跑不了了。”
小女孩向下望了望，吐口气，点了点头：“它应该不会上来了。”
“那……那是什么东西？”四傻子想起它那三张硬喙，仍然不由后怕。
小女孩从怀里拿出一粒豆子，扔到空中伸手接住，如此反复：“我也不知道，每次爹爹来的时候都会给它豆子吃。”
四傻子翻翻白眼，你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转转眼珠，问：“那上面还有什么怪物啊？一口气说了吧！”他重重喘口气，抓起小女孩的胳膊，补充一句，“你都有办法对付，对吗？”
小女孩一脸天真，笑着摇摇头：“爹爹和它们很熟，我就不一定了。”
“它们？”四傻子下巴都要掉到地上。这下真的是下也下不去，上也上不来。
他放开了拽着小女孩胳膊的手，急得要哭了：“咱俩，咱俩死在这怎么办？啊？”
小女孩深深看了他一眼，挺了挺还不存在的胸部：“你是神仙！咱们不会死的！”
“我不是！”四傻子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就算你不是，那，那你也是神派给我的！我对上天祈祷好久，然后就遇到了你，你还带我进了塔里！”她想伸手去揉揉四傻子有些红的脸，但脸一红，伸出一点的手又缩了回来。
四傻子耷拉着脑袋，一脸的生无可恋：“我犯贱！”
小女孩咬咬嘴唇，露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决绝神色：“就算是死在这，我也认。”能和你死在这，死在娘亲住的地方，我觉得很暖。你知不知道，从出生到现在，除了爹爹，没有另一个人对我这么好过。你知不知道，我在村子里被当成是不祥的孩子。你知不知道，没有一个同龄人愿意和我玩，哪怕说一句话，也会被他们的父母训斥。你知不知道，有时候，看到村民看我的眼睛，我的心都会冷好久。
“我不认啊！”四傻子捶胸顿足。
小女孩轻笑着牵起他的手：“反正咱们都走到这里了，想下去也是不行的了。”
四傻子扁嘴瞥着她：“你娘亲能把咱们送出去吗？”
小女孩轻蹙眉头，低下头想了一会：“应该可以。”
“应该？”四傻子又问了一遍，“应该？”
小女孩牵起他的手继续往上走：“总之，继续走就对了。”
看着小女孩的背影，四傻子觉得从一开始起，自己就上了贼船。她一定是装得可怜兮兮的，来博取自己的同情！一定的！他想要生气，想要打开她牵着自己的手，可是觉得那只小手柔柔暖暖的，怎么也不忍心打开。
不得已，只得叹口气，跟着她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