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村临河上
四傻子一路狂奔领先。如今有了阿卢的保护,他胆子壮起来,即使前面有什么危险也丝毫不怕。
差役们都顿住了脚步,想让四傻子打头阵,即使有什么危险也好让那个怪人提前解决掉。
大许不理会众人,快步跟在阿卢后面。
差役们对视一眼,觉得这条路对大许来说轻车熟路,他既然不怕,应该没什么危险。稍一点头,也慢慢跟了上去。
此时众人正在翻越的这座山包较为陡峭,山路狭窄崎岖,道中荒草连结,不时都会绊一下行人。
他们从山上下来再翻上眼前的那座山包足足用了两个时辰。
四傻子一屁股坐在山腰伸出的一棵歪脖树上,呼呼喘气。此时不需要侧耳倾听也能听到山后轰然的鸣响。
几个差役忙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将水递给他,四傻子横了他们一眼,一把抢过水袋:“阿卢,你渴吗?”
阿卢笑笑:“晚辈不渴。”
四傻子奇怪地看看他,解开水袋大大喝了一口:“一路上我也没见你喝过几口水。”
“我早上喝够了露水,一整天也不需要进水。”
“露水?”四傻子更奇怪了,他觉得这个傻小子神奇得不得了。
阿卢已经习惯了这个前辈的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当下不厌其烦地解释:“在修士看来,露水与一般的水并不相同。”他顿了顿,觉得这个说法不是很妥当,“其实,每一种水都不同。只是普通人取水只为满足解渴洗濯的需求,也就不需要细细区分。但我们修士取水却有诸多的讲究。”
四傻子将水袋扔给了那个差役,揉起了有些累的小腿:“真麻烦,喝个水也这么麻烦。”
见四傻子不耐烦听下去,阿卢不再说下去,他看了看独自蹲在一旁喝水的大许:“这轰隆的声音是什么?”
大许喉头动了动,咽下最后一口水:“先生从咸阳南来,也不知道这轰隆声是什么?”原本他一直叫阿卢神仙或仙人,遭到阿卢制止后,就改称先生了。
阿卢想了想,有些茫然地摇摇头。
大许也不卖关子,他直起身,叉腰挺胸望向山顶:“过了这座山包,就是黄河了。”
“黄河?”阿卢觉得他是在说笑。自己从咸阳东往,也不是没渡过黄河。那里虽然水流湍急,浪花激越,但也不至于有如此浩浩荡荡的轰鸣声呀!
看阿卢明显不相信,大许倒感到讶异了,黄河不就是这样吗?
“黄河?”四傻子一下从歪脖树上站起来,“这轰隆声是黄河声音?”
大许笃定地点头。
四傻子不由惊叹:“那这河伯得多大呀!”
“河伯?”不只是大许,就连阿卢都被他逗笑了。河伯只不过是小时候听的神话故事而已,怎么可能真的存在?
见几个人都在笑自己,四傻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就觉得垄头村村口那条小河里藏着河伯,黄河这么大,也一定藏着河伯。
休息了片刻后,由大许带路,一行人抄最好走的路爬上了山包。
山风飘鼓,夹着浓郁的潮湿泥土气味,泼在众人身上,顿觉神清气爽。
轰鸣声从四面八方奔涌而至,包裹了他们的耳朵。一瞬间,他们有一种置身沧浪中的错觉。
四傻子呆呆地立在山巅,一双眼睛紧紧贴在了山下那条奔腾不休浩荡已极的黄色大江上。他心头怦怦直跳,只感觉那条大江转眼就要决破山包,将自己完全吞没。又仿佛感觉这条巨大的黄泥江水,不是奔流在山下,而是奔腾咆哮在自己的头顶,只要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就会猛地拍将下来,将自己拍成一坨烂泥。而这鼓荡的山风,就是巨大河伯呼出的气息。
阿卢一双眼也瞪得大大的,实在想不到,黄河到了这里,竟然变得如此巨大浩荡。
大许满意地看着大家的反应,当初自己第一次看到黄河时吓得失声尖叫,四叔又哄又骂又打,费了好大劲才把自己弄下山去。
差役们又是惊讶又是害怕,想起横渡长江时那翻腾的巨浪。虽然波涛汹涌,但气势上却比不上这黄河的浩荡滔天。
“咱们该怎么过河?”一个差役问到了正题。
大许指了指凸起的山脊方向:“那山脊下方,有一处平地。在那平地上,聚居着十数户农家。他们家家有船,可以渡人。”
由于山包立在河边,靠河一侧泥土松软潮湿,一个不小心就会滑下。因而一行人且歇且走,直到日落西山才堪堪行到了那座小村庄的边沿。
此时落日的余光散在稀稀落落的简易房屋上,炊烟弥漫,整个村落笼在淡淡的红雾之中。
鸡犬之声往来,让人心生安乐之感。
“这座破村子倒是挺平静。”一个差役感到愤愤不平。
大许也不管他高不高兴:“这村落是崤山以东最大的一个黄河渡口,朝廷加恩,不予征收徭役赋税。”
差役哼了一声,嘟囔着:“那定居在这就好了。”
大许摇摇头:“严禁外来人士定居。”他伸手示意众人停下脚步,“我去通报里正,你们不要乱动,否则惊动村民放狗,白白多添一场麻烦。”说着,大许径直向村口走去。
“什么人?”不知是从哪传来的喊声。
“霈县来押送徭役的官差!”
“等会!”
不一会,响亮的梆子声响起,一声远过一声,片刻之间,传遍了整个村子。
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在西边的群山之中,夜色沉浸之下,大家都感觉空气湿寒,加上隆隆的大河声,就感觉更冷几分。
过了一顿饭工夫,几点火把亮起,慢慢移动汇聚后向着大许过来。
移到近前,大家只觉火把后乌泱泱站得全是人,男女老少皆有。
火把明灭,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独臂人从乌泱泱的人群中走出来,对大许鞠躬说:“公人远来辛苦了!”
大许也抱拳回礼:“都是混口饭吃,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老者眼睛向大许身后的众人瞟了瞟:“这次的公差都是生人啊!怎么还少了许多?”
大许重重叹口气:“路上遇上了不小的麻烦,折了不少兄弟。”
独臂人啊了一声:“节哀!”
“孙大哥身体还好吧!”
独臂人点点头:“凑合活着呗!”原来他姓孙,人背后都叫他孙独臂。
大许将手伸进腰上的包袱,掏摸出了一条狐狸尾巴,奉给了孙独臂:“上次来的时候,听嫂子念叨大哥伤口经常酸痛,我回去后从四叔的旧物中搜寻出来这条狐狸尾巴。这是青丘狐尾,裹在伤处可生暖驱寒,佩在身上可保入山不迷路。”
孙独臂咽了口唾沫,伸了伸手,却没有接:“这是老许的宝物啊!我这,我这怎么能收呢?你快收起来!你经常差送徭役,跋涉山林用得着!”
大许神色黯淡,将狐尾塞入孙独臂手中:“送完这一趟,我就不送了,用不上了。我多次来来往往,大哥待我不薄,当得起。”
孙独臂感觉有些伤感,将尾巴交给了身后的一个年轻人。
“好。也不知道是天意还是巧合,今天正好是九月三十,正好是除夕!让咱们好好犒劳犒劳客人!”他挥挥单臂,“请客人进村!”
梆子声再次响起,这次却比刚才的声音欢快得多,想来是迎接贵客的礼待。
一行人进了村后,才发现这村子看起来开阔破败,实则防守严密,加之青壮年又多,更是让人不敢小觑。
孙独臂多次打量阿卢和四傻子,实在想不通这两个人是什么人。是差役吧,一个年纪太小,一个衣着古怪;是徭役吧,却不受绑缚,甚至隐然高于差役。
“今天是除夕吗?”四傻子一脸兴奋。
孙独臂头前带路:“是呀!按照我们这渡津村的习俗,除夕之夜家家户户都会在村南的场面上燃起高高的火把,摆开大席,吃喝唱跳,闹腾一夜。”
“场面是什么?”四傻子又开始发挥不懂就问的优点了。
“场面就是打谷场。那地方宽敞。”
四傻子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抬头问孙独臂:“今天也摆大席,燃大火吗?”
“当然,当然!年年如此!”
四傻子快几步,赶到孙独臂身旁:“我们能一块去吗?”
老人身后的那个年轻人觉得这小孩罗里吧嗦问东问西,恶声说:“不能!”
四傻子撇了撇嘴,放慢脚步与阿卢走在一起,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阿卢伸手拍了拍四傻子的肩膀。四傻子抬头向他做了个鬼脸,眼睛向那年轻人斜了斜,阿卢不由一笑。
孙独臂瞪了年轻人一眼:“能不能收一收你那暴脾气!”年轻人低下了头。
然后孙独臂对着四傻子和声说:“客人们当然能去啦!”
四傻子一声欢呼,雀跃起来。
孙独臂看着他笑了笑,转过头询问大许:“要不要让徭役们也来吃点喝点?”
大许连连摆手:“这可不合规矩,”他凑近孙独臂耳边放低了声音,“差役就剩寥寥几个,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孙独臂点点头,带着一行人先去了村南口的畜棚。将七十八个徭役捆绑停当后,才又带着四傻子、阿卢和差役们走向自己家。
四傻子眼见离村南越来越远,有些着急:“不是要去场面吗?”
孙独臂哈哈一笑:“小兄弟不要着急,现在时候还早,饭菜酒食、引火之物还没准备停当。先到我家坐坐,然后咱们一块去吃大席。”
四傻子低低应了一声,只得按捺下焦急的心情。
大许回过头望了望低头不语的四傻子,心里也有一股暖意升腾。其实,这孩子还挺可爱的。随即想起了小跳蚤惨死的情况,他心一沉,那股暖意迅速转寒。
孙独臂的院子临近渡口,占地较广,众人随着他进入屋子后才发现,这房子外表看起来只是以木头茅草简易搭建,实则内里都是石块泥墙。
也许是看出了其他差役们的疑惑,孙独臂解释说:“这渡津村就在黄河边上,看似是一块平地,实则是这座老蛙山山腰伸出的一块平壁。黄河年年泛滥,至多就到平壁东西两侧,这边是淹不到的。因而我们用土石建房,不用担心水淹。外面罩上一层木头和茅草是为了防夏天的大暴雨。”说着他看了一眼大许,“我记得大许有一次夏天来我们村儿,正好遇上了暴雨,还吓得大哭呢!”
大许脸上一红:“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这时女主人端上了姜茶,每个人都伸手拿起一碗。送到四傻子面前时,他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粗实的妇人,突然鼻间一酸,不打招呼就奔出了房门。
这下可吓坏了一众差役,莫不是现在瞅准时机要跑路?
见大许等人都站了起来,阿卢挡住了房门:“前辈若是想离开,也不会拖到现在这个时候。再说了,就算他想走,你们几人,能拦得住吗?”
差役愤然,但却不敢顶撞这个怪人,杵在原地,心里却如热锅中的蚂蚁。
阿卢冷冷睨了他们一眼,转身出去寻找四傻子。
“这,这可如何是好?咱们迟早得被这臭小子害得全家惨死!”差役突然转头质问大许,“你平时不是一向点子多吗?怎么这会儿就一点能耐都没有了?”
大许低头沉吟不语。
孙独臂一脸茫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适才的那个小孩,是一个徭役。”
“徭役?徭役怎么能这么自由地走来走去?还和你们平起平坐?”孙独臂觉得匪夷所思。
“这个孩子太过邪门,加上他身边突然冒出个怪人。我们实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九月深秋,黄河渡口,空气湿寒,夜风飘扬。
阿卢望了望天上的明月,想起了过世的兄长。其实,四傻子是高深莫测也好,还是古灵精怪也罢,他都不在乎。这孩子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又有证道之助。加上相处日久,他越觉得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未曾有过的亲切。
兄长虽然对自己关怀备至,但出身大户,难免规矩繁多,进退如礼,自然就免不了要相敬如宾。而这小前辈想到什么说什么,无意间透露出对自己的关怀,每一下都击中了自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阿卢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终在房屋后面的一座浮桥上找到了蜷缩抽泣的四傻子。他没有急着上前,只是远远地望着他。
星光璀璨的天穹上一轮稍显残缺的孤月,月光流转落在悬空浮桥上的那个孤单身影上,却照不透他前路的黑暗与内心的悲哀。
四傻子想起死去很久的大娘,大娘虽然也骂自己,但每次骂完后,都会在自己碗里多留一片菜叶,这他都知道。刚才送茶的那个农妇,让他想起了大娘。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黄玉,寒凉夜色中,黄玉并不温暖,但他希望从中感受到母亲的温暖。
他脚下就是浩荡奔涌泥沙俱下的黄河之水,天上是高无边际星光璀璨的天穹夜空。一切都显得那么冰冷与空旷,他不知道,其实这种感觉就叫孤独。
四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浮桥边沿缩回了腿。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跳下去。
转过身,看见阿卢胖大的身影,他对着阿卢使劲笑了笑:“我就是想要快点去看看那个大席。”
阿卢重重点头:“晚辈也想要去看看!”
两人相跟走入屋子,差役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阿卢轻蔑地瞥了所有差役一眼,他们讪讪地笑了。
屋子静悄悄的,有些尴尬。
孙独臂咳嗽一声:“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去场面吧!”
“好!”四傻子一声欢呼,当先奔出了屋子。
经孙独臂引路,不多时,大家便来到了他所说的场面。
看着宽阔的场面,四傻子张大嘴巴。这条场面长近十丈,宽约有六七丈,此时场面正中高高堆起了木柴茅草,四围都摆满了木制矮桌,桌上已经放了不少的秋果凉菜。
四傻子奔到桌前,仔细端详着,虽然都是一些野菜野味,但他从没见过以各种汤汁拌起来的。
阿卢也感到很新奇,他本是一个世家公子,哪里见过农人生活?当下去帮着农妇农夫们端菜放酒,甚是新鲜。
“三牲来了!让路!请三牲!”几个粗实汉子挤过来来往往的人群,相继扛着肥大的猪牛羊摆放在了靠近正中火堆的香案上。
四傻子哪里见过这么大的整猪整羊整牛啊!闻到香气,口中不觉涎流三尺。身子不觉凑上前去,一双眼睛滴溜溜在上面乱转。
一个汉子瞧见了他,以为是哪家想来偷吃的孩子,一个栗暴敲在了他头上,笑骂:“臭小子,等一会有你吃的,先给神仙吃!”
四傻子翻起白眼,怒瞪他几眼,心中臭王八狗东西地骂了一通,悻悻然退到了长桌旁,捏起几只野果大口嚼了起来,浆汁沿着牙齿淌进口里,却也香甜可口。不由又多拾了几个装进怀里。
此时村人已经相继赴宴,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在长桌旁席地而坐,谈天说地热闹非凡。
四傻子狠狠盯了几眼三牲,心中还在气恼那个汉子,找了一处地方愤愤坐下,也不顾周围是谁便用手抓起野菜来大吃。
“你是谁啊?怎么还没等开席就吃起来了。”一个细细嫩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四傻子向一旁扭了扭屁股,更不理会那人是谁,依旧大吃不误。
一只小手攀住了他的臂膀,他心下着恼,猛拉手臂,不想竟然纹丝不动。这下他有些吃惊了,回头一看,只见是个十来岁的女童。
一个女童,力气竟然这么大!
小女孩憋着红脸:“神仙还没吃,凡人就不能先吃。不然就是不敬神!神仙生气了,明年就没这么多好东西可以吃了!”
四傻子剜她一眼,小女孩脸更红了:“你一个小不点,你懂什么神仙不神仙的?”
小女孩微微抬起下巴:“这是我爹爹说的,他说的就是对的!”
四傻子无奈,只得将捏在手里的野菜放回了盘子,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土地,示意小女孩坐下来。
小女孩脖子都红了,但是怕自己一走,他就又开始偷吃,只得坐到四傻子身旁。
“你见过神仙吗?”
小女孩想了想,摇摇头。
“没见过神仙,你怎么知道神仙会因为人先吃东西生气?”
小女孩挺挺胸膛:“爹爹说的!”
“你爹见过神仙吗?”
小女孩翻翻眼皮,摇了摇头。
“那你爹怎么知道。”
小女孩眼眶有些红,但还是硬气地说:“爹爹说的就是对的!”
看着泫然欲泣的小女孩,四傻子觉得麻烦至极,当下只好柔声说:“好了好了!不就是不偷吃菜吗?不吃总行了吧!你爹说的都是对的!”
小女孩这才憋回了泪水,有些得意地点了点头。
看小女孩这么维护尊崇爹爹,四傻子只觉得心里有些不平衡,当下眼珠一转:“你没见过神仙?我可是见过的!”
小女孩露出不信的眼神。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村子的吧!”
小女孩不认识他,这个村子的小孩她都见过,因而她断定他不是这个村子的。
“我悄悄告诉你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啊!”
“你先告诉我,我再想想要不要告诉别人!”
四傻子嘿了一声,没想到这小娘们还挺不好糊弄,当下假装大是为难。抓耳挠腮好一阵后,双掌交叠,重重一捶:“好!”他摆摆手,示意小女孩附耳过来。
小女孩见他一番动作,好奇之心早起,当下凑过耳朵。
四傻子眼见她粉粉小小的耳朵甚是可爱,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以嘴唇轻轻碰了一下。
小女孩哪经过男孩轻浮,当下只觉耳根发麻传到背脊,脸更红了。
四傻子看她红透的耳根,突然有些后悔,当下正正声音:“我就是神仙!”
小女孩猛地转过头,愣愣地盯着他,一双银珠般的眸子渐渐浸出泪来,眼看就要张嘴啼号。
四傻子心中大苦,若是被她父母知道自己欺负她,那可就是羊羔抽了风——没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