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反客为主
阿卢被他瞅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放下那张古瑟,披上了兄长的外袍。
“这,这是你哥哥?”四傻子又问了他一遍。
阿卢无比笃定地点了点头。
“你和你哥哥一点都不像!”四傻子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下阿卢的身形,又照着阿甘比划了一下。
阿卢心中悲伤虽然稍稍舒缓,但仍面容凄楚,有些心不在焉地答他:“我与兄长本是孪生兄弟,只是跟着师父修行方法不同,最后将身形炼得大相径庭。”
“你们这些人真神奇!”四傻子看阿卢对自己前辈的身份坚定不移,当下也就不顾及言语之际暴露身份。
看着四傻子在焦砾堆上对着那个胖怪人比比划划问东问西,差役们心中气愤无奈,只得径直走向水井查看徭役情况。
化为齑粉的大厅如今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轻轻的焦尘飘扬,泛着细细的光华,残立着的几只房柱参差不齐,裂纹横生。
看到横卧在地的强盗尸体,差役们不由自主心中发冷。
“咦?”其中一个差役突然停在僵硬的憨蛋尸体前,弯腰拾起了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其他差役凑过来都想张一眼。
那个差役摊开,是一张羊皮,有些泛黄。他翻来覆去,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些字,右下角貌似还有个印。但差役们大多不识字,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我看见这人死前宝贝似的捧着它,该不会很值钱吧?”一个差役眼睛眨了眨。
其余差役都摇了摇头,狐疑地相互对视。其中一个以下巴指了指呆立一旁的大许,示意他们问问他。
大许现在心情沉重已极,遭逢数次变故、兄弟好友惨死,他本就心灰意冷,只盼能完成兄弟遗愿。谁想此刻局势更加复杂,祸胎不仅没死,反而还有了怪人保护。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捡起羊皮的差役以手肘碰了碰大许,腆着脸问:“大许,你看这玩意是什么东西?值不值钱?”
大许回过神来,下意识伸手去接,却不料那个差役将捧着羊皮的手向后缩了缩。
看他那双充满戒备的眼睛,大许叹了口气:“这只是一张许可状而已,是郡守发给那个游侠,允许他代官缉拿罪犯的凭证。”
“是吗?”那个差役斜着眼瞟了他一下。
大许看也不看他,直接踏步走向厅后的院子:“你如果不相信,就带着它。”心中却对憨蛋肃然起敬,看他对这张许可状珍重若宝,想必这个身份是他的生命所托吧!为其而生,为其而死,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信义之士。
那个差役撇了撇嘴,冲落在后面的麻子脸吼:“杵着干啥呢?快点走!”
囚室内漆黑一片,潮湿的土地上不时发出滴水掉落的松软声音。一呼一吸间,都感觉得到这里充满了水气。
黑添伏在黑暗的囚室中辗转反侧,起起坐坐不下数十次。按理说,哥哥们早就应该绑起管事的老头,逼着他们来开门放人才对啊!
他被憨蛋押进亭署时就看到了檐角上那块白色布帕,那是哥哥们留给自己的暗号,他早知道哥哥们会来救自己,当下心放进了肚子里。以哥哥们雷厉风行心狠手辣的作风,不及天明就应该将自己救出去了。
然而,他感觉此刻距离进入囚室已经过了很久很久。难道是有了什么变故?
黑添伏越想越焦躁,猛地一拳拍在了牢门上,牢门“呀”的一声向外移动稍许。他吃了一惊,心念转定,忙伸出手去摸索牢门与地面的接触处,只觉土壤松软潮湿。
他沿着门边向上摸着,只觉墙壁也是松软的泥土。
他心下大喜,看来这囚室是个空摆设!只怪自己没有早些捶这破门一拳。他既然找到了逃生的希望,于是劲力蓄积于手臂,一下一下地猛力砸向铁栏门。每砸一下,铁门就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
其他囚室的徭役听到声响,不知是黑添伏在破门,还以为这漆黑的井下囚室藏着什么食人猛兽,闻到人味儿,过来破门吃人了。他们紧紧抱在一起,以相互安慰。
“哐当”一声大响,然后是铁门砸在墙壁上的声音传来。徭役们只怕得瑟瑟发抖,哪还能分辨这铁门是不是自己所在囚室的。
黑添伏深呼一口气,用力过猛,浑身汗透。他握了握拳头,麻木感退却,酸痛无比。眼看逃生在望,忙起身摸索着出去的路。
悉悉索索又是好长时间,他才从曲曲折折的狭窄甬道中的泥土墙壁上摸到了石头。触手处冰冰凉凉,当然也是湿漉漉的。
久处潮湿囚室中,黑添伏感觉浑身阴湿难受,心中暗骂,什么狗屁玩意儿非将囚室藏在井下!所幸老子聪明了得,武功高强,等破了你这破牢房,藏在暗处宰了那憨蛋,就屠尽这座亭署!
想到这里,他顿觉得意洋洋,伸手去石壁上摸索机关门缝。摸了良久,他本来高涨的心情渐渐低沉下来。
“他妈的!”黑添伏低低骂了一声,大惑不解。
根据进来时的记忆,这确实是牢门没错啊!可为什么自己摸了好久,都找不到开门的机关,甚至连门缝都找不着呢?
黑添伏心力交瘁,背靠石壁坐了下来,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轻哼。难带真的就这样了?老子,老子还没玩过处女呢!
徭役们分拨被关在几个囚室内,距离石壁最近的,恰好是樊快等人所在的囚室。樊快、周柏以及那老者都没有得到四傻子那样的“优待”,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伤口便被扔进了囚室。
此刻他们也都醒了过来,自然也听见了破门声,此时再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唯恐有什么怪物破门而入。
樊快瞪大圆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黑暗,想要提醒一下身旁的周柏,不小心手肘碰上了他裂开的伤口。
剧痛袭来,周柏没忍住轻哼一声。
坐在那里正气愤不已的黑添伏猛地站了起来。既然迟早要死,就一起死吧!当下跨步到囚室铁栏门前,一拳一拳击在了门上。轰然巨响中,每一拳都仿佛击在了徭役们的心口上。
差役们闯过了已是废墟的大厅,一步一停,向着那口井行去。
经过一夜烈火焚烧,原本宽敞气派的一座亭署变成了残柱冷烬,原本清洁光滑的石铺小径也已皲裂变形。
那口原本青砖砌得整整齐齐的井此刻也已缺边少角,砖块碎了一地。
差役让开,示意大许去寻找机关。大许皱皱眉,伸手在残损的井沿内壁一下一下敲打。敲了数下后,只听得地下传来沉闷的隆隆声响,接着哗然水声响起,大家垂头望向井中,只见整个水井都向一侧旋转而去,水光激荡,哗哗声不绝。
水井侧移,原本井口处露出了一个方口,如同地窖一样,向下通了一层层的石质台阶。许是久处井下,台阶潮湿,生满了绿茵茵的青苔。
虽然是第二次见到这种神奇的机关,但差异们还是不由自主露出了惊讶神色。也不知是哪个厉害的木石匠造了这么隐秘的一座地牢。
大许掌了火把,当先沿着台阶走下,不料一个差役劈手抢过火把,将他推搡一旁后自己先行下去。
大许目中愠怒一闪即逝,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是他接受不了的呢?罢了,罢了。
沿着台阶旋转而下,约莫下了丈许,他们停在了一座石壁前。那个差役愣了愣,心想这次不用大许自己也能打开,省得每次都让他占尽风头!于是伸手在石壁上东摸西触,左碰右叩,一刻钟过去了也没找到机关。
一旁几个差役起哄说:“你他妈装够了没有?摸来摸去,是在摸你妈的大屁股呢?”
那差役回头怒视他们,最后还是放弃了摸索。
大许冷眼旁观,见他讪讪放弃,才伸手一拉旁侧吊环,只听震耳的隆隆声响起,整座石壁都向一旁转动起来。原来这座石壁是一个巨大的石质圆盘。
他们对望一眼,均想,这地牢藏得这么深,那大火应该不会伤及其中的徭役。
圆盘全然转入泥墙缝隙,里面黑暗至极,哪怕是张着火把,也难以一时照亮窄道。
当头的差役大踏步迈了进去,火光亮处,只见一张满是胡子,目露凶光的人脸贴脸而现。那差役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全身的血都停了。
那张脸突然露出一个狞笑,差役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觉得喉间剧痛,大睁着不甘的眼睛软软倒下。
火把落地,砸起一片火星。
后面差役眼见猝不及防的变故,急忙没命价往上逃奔。台阶狭窄,兼之青苔湿滑粘腻,登时一个揪着一个地滑倒在地。
大许起初被众人推搡在后,此时却占了先机,三步两步奔上了台阶。
黑添伏杀得痛快,心中憋气已极,哪能轻易放过众人。此时叉开蒲扇大的手掌,想要一下接一下地印在这些杂碎脑袋上。
他手掌粗大,劲力又足,若是给他拍在脑袋上,还不得脑浆四溅,一命呜呼?
黑添伏却并不急于下手,而是抱起了猫耍老鼠的心态。就着地上的火光,他一双眼在倒地挣扎大气不敢出的几个差役脸上转来转去。
突然觉得其中一张脸甚是吓人。只见那人一双面皮黑紫,仿佛死去已久毫无血色,加上满脸麻子,真是惨不忍睹。
黑添伏心中恶心,当先一掌狠狠拍到了麻子脸的那张麻脸上。
“啊!”一声惨呼,一个魁梧人影从倒地的差役们头上划过一道弧线,砸倒了站在井口的大许。
大许胸口剧痛,头脑嗡嗡大响,缓了几下,定睛看时,只见自己压在身上的正是那个匪徒黑添伏。
黑添伏挣扎爬起,也不顾身下大许如何,连忙抱着右手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大许挣扎起身,奔向台阶去张望差役们究竟如何。
差役们依然怔怔地趴在台阶上,满脸惊骇茫然。
缓了好一会,大家才去查看最先被打倒的那个差役,那差役被叉断了咽喉,早就咽了气。
大家心中惊惧不定,不敢再抢先进入地牢,捡起火把递给了大许。大许接过火把毫不迟疑地踏入地牢,逐一查看清点徭役。
徭役们听见黑添伏砸门的声音,害怕极了。后来听见石门转动,砸门声止息,一颗心仍然高高悬起,不曾放松分毫。
此刻看见几个差役比看见自己爹娘都开心千倍百倍,也不用他们推搡押解,自动本分地从地牢鱼贯而出。
看见徭役们完好无损,大许心中松了一口气。眼下最不好控制的问题,就是徭役们人多势众,一旦联合起来给他们造反逃跑,自己不仅无法向死去的老胡和小跳蚤交代,就连在场所有人的亲族都得无辜受到株连。
思来想去,他觉得只有一个最稳妥的法子。想到这里,他心里砰砰直跳,面上一阵青一阵红。
大队人走到厅上废墟,看见四傻子在那对那个胖怪人手舞足蹈地大叫。
“他妈的,那个灰孙子是谁?差点将我老人家撞倒!”
阿卢恭敬地奉承着:“凡夫俗子,前辈又何必与他们见识?”
听到他这句话,四傻子觉得大为称心,赞许地点点头。
差役们心中又愤又怕,谁想这个傻不拉几的臭小子也是个难缠的主,真是仗着怪人撑腰就牛皮哄哄起来。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在往后的途中报复自己。随后转念一想,若是他报复自己,大可将所有的罪过全都推到大许身上,反正都撕破了脸!
看见四傻子神气活现的样子,刚放出来的徭役们更是一头雾水。怎么一夜过后,这死小子不但活蹦乱跳,还被松了绑?他们越琢磨心中越不是滋味,七十九双充满愤恨的眼睛齐刷刷地刮向了四傻子。
四傻子心里一凉,迎着目光看过来,笑意固结在了嘴角。
你们,也不容我吗?
当下也没了和阿卢胡搅蛮缠的心情,他有些失落地看了看阿甘的尸体:“阿卢,你将你兄长好好地埋起来,咱们就上路吧!”
阿卢眼中含着悲戚,嘴上却笑笑:“肉体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又何必埋葬?”他深深看了一眼兄长的尸体,“再说,兄长魂魄已灭,一具躯壳,什么都不是了。”
四傻子皱着眉,挠挠头,搞不懂这些人是怎么想的:“那也随你好了。”四傻子迈开步子就往前直走。
阿卢点点头,拾起了地上的瑟,与他的玉箫一起裹入了背上的包袱里。
四傻子自顾自走了十几步,突然顿住,转过身子有些犹疑地望向大许。脑海中浮现出他强灌自己毒药时的狰狞表情,恶寒从前胸透出后背。
大许见四傻子望向自己,当下对着他笑了笑:“直走没错。”
四傻子还是不敢与他搭话,转身接着走去。
大许倒是毫不在意,快走几步跟上了四傻子。
阿卢出声呵斥:“你这是为何?”
大许学着阿卢躬身向他一拜:“这位神仙莫生气,我没有恶意。再说了,有神仙在此,我哪敢嚣张?只是,”他回头望了望跟在后面的差役和徭役,“只是,咱们要想安然无恙地到达长城,还有一桩难处。”
阿卢有些不耐烦他的遮遮掩掩,没好气地顶他:“什么难处不难处的?一路上的狼虫虎豹,强盗坏人,我自然能对付!”
差役们看见大许与怪人窃窃私语,心里害怕,这家伙不会是背地里在说自己坏话,要撺掇那怪人整自己吧?一想到这,所有差役的心脏怦怦乱跳,只想找个机会也凑上去胡搅蛮缠一番。
大许摇摇头:“这桩难处不是强盗恶兽,而是那七十九个徭役。”他脸色凝重,示意阿卢不要让跟在后面的人凑过来。
阿卢虽然不耐烦,但还是向快步走近的差役们摆了摆手。差役们心凉了一大截。
大许对四傻子说:“小兄弟,说实话,你对我,对咱们这些人有救命之德。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是很感激你的。”
四傻子撇撇嘴,心想,这老小子倒挺会装模做样。
大许继续说:“我也不否认,在亭署的时候,我一直想杀了你。也确实是动手杀了你。”
阿卢面色变冷,伸手入怀,只要他有任何移动,就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毒草没有起效。或许,你确实有不同凡俗之处吧!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否认我想杀你这个事实。”
四傻子抬眼瞧他,清亮亮的眼睛没有一丝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平静如水。
看着他的眼睛,大许心里倒有些发虚,伸手摸了摸后颈,企图用夸张的动作来掩饰自己:“但是,杀你,也有杀你的理由。我相信,老杜头和你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一定提出过帮你逃走。你没逃走,是因为明白这会牵连到家人,对吗?”
发现大许越讲越严肃,四傻子情不自禁地点头回应。
“我杀你,也是同样的理由。”大许依然回头望向长江方向,甚至是长江以南的方向,“你知不知道,咱们长江遇险,就是因为你?”
四傻子点点头。那红法人说得很明白,至今他还清清楚楚地记着那一双恳切的红瞳。
“你身上的那块宝玉,必定是天材异宝。但咱们这群人里,没有一个人能够保护它。就算是你,也不能。”
四傻子无话可说,因为他说的都是正确的。
“而这种宝贝,势必会引来强横的术士。往后的路上不会再有老杜头那样的隐士相随,哪怕只来一个术士,我们也难逃被屠戮的结局。因此,我才想要除掉你这个祸胎,换上一个不危险的人。”
听到“祸胎”两字,四傻子咬紧嘴唇,抬头怒视大许,眼眶渐红。“祸胎”,老勺把子在怒极的时候也会这样骂自己,他虽然表面上假装不在意,其实会因为这两个字,半夜辗转,吞声哭泣。也正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祸胎”,他才宁愿牺牲自己,也不逃命,也要留给老勺把子一个活命的机会。
大许轻轻叹了口气:“不过,现在我不会那样想了。有了这位仙人相助,我们大可安然抵达长城。只是,如今差役所剩寥寥无几,徭役还有七十九人不知心思。如果他们造起反来,我们抵挡不住。到时候给他们逃去,你家人仍然难免被株连的厄运。”
四傻子回头看着蔫头巴脑的徭役们,他们也瞪视着自己。他转过来,问大许:“你说,要怎么办?”声音还是有些发颤。
“很简单,不要对他们流露出一丝同情,差役们打骂他们的时候,不要插手。万一他们反了,劳烦二位出手阻止。”
阿卢皱起了眉头,刚想拒绝,却听四傻子坚决地答应:“好!”
大许对着二人再拜了拜,等他们向前走出一段距离后才直起了身。
“前辈你为什么答应他?他们这群恶人,欺压那些贫苦百姓,本就不该!”阿卢虽然不明白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觉得不妥。
四傻子思索了一会,抬起头来回答:“如果不让他们欺负这些贫苦百姓,他们的家人,我的家人就可能会被杀掉。”他语音颤抖,阳光打在脸上,反射出耀眼的亮光。
阿卢心里一震,这个前辈,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见大许落后于二人,一群差役争先恐后地跑过来为四傻子和阿卢乱拍马屁。
看着一张张臭脸,阿卢脸色一沉,从牙缝中挤出一个“滚”字。
就这样,一行人翻山涉水,日夜趱程北行。其间自然少不了众差役的阿谀奉承、煽风点火,以及徭役们遭受毒打欺侮的惨叫哭喊。
“你到了塞北以后,想要干什么?”四傻子跳上了路边的一块大石上,抬起双臂扳住后脑勺,有意无意地找阿卢说话。
阿卢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狭长山路的尽头:“我也不知道。”
四傻子摆动双臂,从大石头上一跃而下。他张张嘴还想问阿卢些什么,突然怔了一下,猛地沿着山路快步奔了出去。
阿卢忙加快步伐跟在他身后。
“你听!”四傻子连连向阿卢挥手,并指着前方一座山包。
阿卢凝神细听,山后传来隐隐约约的轰鸣声,似百雷行天,又像万马驰地。